齐白石和他篆刻的“老夫也在皮毛类”闲章。
鲁建文
作为诗书画印兼修的艺术巨匠,齐白石刻制过无数印章,其中一枚印文为“老夫也在皮毛类”的闲章尤为特别。从其语气来看,这枚印章显然蕴含着一种值得细品的回应。据说,它的产生与齐白石“衰年变法”学习吴昌硕画风直接相关。这段往事至今说来于我们不乏裨益。
齐白石“衰年变法”其实源于躲不开的生活所迫。他早年是一位手艺精湛的雕花木匠,但从小热爱绘画,有着非凡的绘画艺术天赋。27岁那年,经人引荐,他拜当地名绅胡沁园为师,开始潜心学习绘画与诗文。在胡沁园的精心指导下,他的绘画功力日见深厚,渐渐在当地有了名气。1902年,40岁的齐白石应好友夏午诒的邀请到西安做画师,开启人生中“五出五归”的游历卖画生涯。57岁那年,他来到北京。当时正值新文化运动兴起,美术界打出了“美术革命”的口号,许多画家纷纷尝试新的画法,从西方绘画中吸取养分,出现了不少热情奔放、个性鲜明的作品。而齐白石依旧守着从胡沁园那学来的传统套路,延续着临摹八大山人的画法,作品虽然颇见功力,但低调沉闷的风格却不为京城人所喜爱。作品挂在琉璃厂市场上,价格比别人便宜一半,却仍然卖不出去。这对靠卖画为生、带着一家数口寄居北京的齐白石来说,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心理上,都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正当齐白石感到一筹莫展的时候,他遇上了北京画坛的领军人物陈师曾的来访。陈师曾不仅是当时北京首屈一指的文人画家,而且还是一位名望很高的社会活动家。他谙熟中西文化,兼任了北京多所大学的教授。他前来拜访齐白石,原本是看上了齐白石的篆刻,但来到齐白石的住地后,却发现齐白石的绘画亦非同一般,很是赞赏。他坦率地对齐白石说:“我很欣赏你的作品,创作大胆,笔墨高超,可惜并非所有的人都能看出这其中的奥妙。”齐白石听罢后非常高兴,但想起自己的作品在京的销售现状,又不由自主地叹起气来。陈师曾很快察觉出齐白石的心理,便启发他说:“世界在变,你也得变。你要在北京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就非想出一个新的主意,换一种新的画法不可。不然,大家都一样,也就显现不出你的水平来。”并建议他去临摹“海派”大家吴昌硕的作品。齐白石当即茅塞顿开,感到自己有了努力的方向。从此,他便以一种“即饿死京华,君等勿怜”的气魄变革自己的画风。
齐白石按照陈师曾的建议,从学习吴昌硕的画法开始,并把重点放在花鸟画上。吴昌硕采用的是大笔写意的画法,笔力遒劲,设色厚重,作品有着很强的视觉冲击力。齐白石对他一直很尊重,曾请他为自己在京卖画写过润格。他把吴昌硕的画找来,恭恭敬敬地一张接着一张地临摹,有时一画就是连续好几天。同时,他深深懂得“学我者生,似我者死”的道理,在临摹中从不追求与原作一模一样,而是着重学习吴昌硕的笔力。他的目的,是要通过学习吴昌硕的画法,结合自身的优势,创造出完全属于自己的大笔写意风格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他体验到,采用吴昌硕的大笔写意的画法,要勾勒出主体的形象并不见难,难的却是寥寥几笔如何“为百鸟张神,为万花张意”,使之做到形神兼备。为突破这个难关,他一是仔细观察,二是反复试画。几年下来,他除因母亲去世和自己生病耽搁过一些时间外,其余日子几乎都是从早到晚泡在画室里。
在画面设色上,齐白石大胆进行新的尝试。他认为,大红大绿是融于了国人血液的色彩,在民间有着广泛的认同感。但如果使用不当,又会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红配绿看不足”,俗不可耐。为把大红大绿用好,使之既热烈喜兴,又不失高雅的格调,他吸取前人的经验,进行反复探索,形成了色彩浓艳的花头与墨韵生动的叶子相组配的风格,被人们称之为“红花墨叶派”。更为关键的是,他没有照搬吴昌硕通过层层渲染去追求色彩厚重的做法,而是饱蘸重彩浓墨,通过“一笔带过”的方式,对画面进行渲染,寻求一种自然飘逸的韵味。
齐白石深知,“变法”并非对过去进行全盘否定,而应是有创新,也有继承。在他过去的画法中,工笔草虫是他几十年功力积累的集中体现,属于最为精彩的部分。特别是,那草虫的翅膀,往往画得惟妙惟肖,既轻薄透明,又纹理清晰可见,堪称他笔下一绝。在大笔写意画法的探索中,齐白石别出心裁,大胆将其融入其中,探寻将精致细腻的工笔草虫与水墨淋漓的写意花卉的有机结合。但由于大笔写意用的是生宣纸,而工笔草虫则要求熟宣纸,两者形成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尝试,最终通过用墨和用水的有效把控,成功地实现了写意与工笔两种截然不同的画法在生宣纸上同放异彩。这种“一工一写”的画面,互相衬托、相得益彰,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经过几年的艰苦探索,齐白石“红花墨叶派”的新画风初步形成。但这种画风,能否为人们所接受,他心里却没有一点底。1922年3月的一天,陈师曾再次来到齐白石家,约他送作品到日本参展。齐白石当即意识到,这不仅是检验自己新的画法的好途径,更是为祖国争取荣誉的好机会,欣然答应。接着,他迅速投入到紧张的创作之中,还经常邀陈师曾来品评提出修改意见。他创作的一批精品力作,由陈师曾带到日本参展后,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不仅被全部卖光,而且价格不菲,花鸟画每幅卖到了100银币,山水画则卖到了更高的价位,让齐白石自己也感到难以置信。打这以后,他的名字便迅速在日本画坛传开,进而传到欧洲、美洲和大洋洲,许多外国友人来中国都点名要买齐白石的画。他的画在国内市场上卖价也成倍上扬。但同行中的许多人却抱着成见不放,仍然瞧不起他的作品,认为难登大雅之堂。据传,吴昌硕得知后曾说:“北方有人学我皮毛,竟出大名。”
对此,齐白石却很坦然,没有展开论争,只是刻制了上面所说的那枚“老夫也在皮毛类”的印章,算是回应。其潜台词恐怕是说:“我就好在只学皮毛,没有完全照搬照抄,终究创造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大笔写意风格,才有了当下‘南吴北齐’画坛格局。”这不能不说又颇有几分令人叹服的“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