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乐东乡下的海边蜗居快十年了，尽管我三天两头往海边跑，去吹东南西北无风向的海风，徒手抓花蛤文蛤青蛤西施舌蛤，刷海浪刷到晕海浪……美其名曰“赶海”，可我从没有遇见过鹬。昨天下午落潮，在球港，毫无来由和准备，我第一次遇见一只鹬。按佛教的缘分说，这份遇见不知道修了多少年。

第一眼看见它，我正在浪花里抢蛤蜊，它正在浪花里抢食物，我们相距大约十步之遥。我感觉它一定是合着《赛马》的节拍了，两条细柴火棍子似的小长腿“滴滴哒哒”跳个不停。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却极具感染力的小碎步，欢快、敏捷、夸张、疯狂，鹬跳跃着、奔跑着追赶海浪，风向一变，它又被海浪追赶着跳跃逃离，小碎步是它奔跑的唯一方式。我被这魔性的小碎步震撼了，就像看见一个久违的朋友，张口就说：嗨，小东西，你这是在给我示范什么叫赶海吗？！

鹬可没有空闲时间搭理我，一秒钟都不愿意为我停留，目不斜视，和海浪同进退，貌似是它唯一的功课。海滩上除了我和它，不远处还有一个陪我来“赶海”的人，正以葛优躺的姿势躺在沙滩椅上看书。此时，他和鹬一样，旁若无人。

这是一只耐力相当好的鹬，整个下午，它一直在配合着海浪奔跑，哪怕停下来喘口气喝点水都没有，更不要说停下来葛优躺歇息一会。它和海浪若即若离，它们之间仿佛有一纸约定，你追我逃，你逃我追，永不停歇，物我两忘。

海浪不知疲倦，是因为有深邃的大海撑腰，这只小鹬除了尖尖的嘴巴、小小的身躯和两条小长腿，什么都没有。如果硬要说有，我猜那就是它身体里有一颗超级强大的吃货的心，正与海浪赛跑抢各种心仪的美食，如贝类、软体小动物、海藻等，这是一件痛并快乐的事儿，所以它甘愿颠着小碎步沦为海浪的小跟屁虫。

对于鹬的认知，我仅仅停留在文字上，比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芳草碧连天无际，只有鹬踏浅浪声”，比如有学者考究说《诗经》里的雎鸠是鹬，当然，还有那部仅六分钟却超治愈的奥斯卡最佳动画短剧《鹬》。

眼前这只骨感的鹬，刷新了我对鹬的认知。从遇见它的那一刻开始，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它除了偶尔掠翅换个食物肥美的地点外，其他时间一直埋头在海浪推送的砂粒中抢食，任何一波海浪都不想落下。按这个进食速度，它的肚子早就应该胀成一只小鼓了，可是远远望去，它仍是只苗条的鹬，奔跑的速度有增无减。在奔跑中进食，保持轻盈敏捷，这也许是鹬类的生存法则，试想一只肥肥的鹬它跑得过海浪吗？一只肥肥的鹬如何混江湖大海呀？

鹬是群栖动物，不知为何，这只小鹬独自出现在这片海滩，像一个离家出走的问题少年，连一个陪同“赶海”葛优躺的同伴都没有。我一次次四处张望，心底希望突然有另外一只鹬降临，对它嘘寒问暖，和它一起并肩跳滑稽的海浪芭蕾。可是，它始终是孤身一鹬。也许它是鹬中的另类，把偶尔独处当成一种治愈。

和鹬近距离相处一下午，我们始终保持十步之遥的距离。看它跳跃着奔跑，从不停歇，我脑海里隔三岔五蹦出一些和它相关的词儿：赶海，戏浪，冲浪，抢滩，颠鬼步舞，跳《四只小天鹅》，沙滩钉子户，大胃王，淘宝高手，长跑种子选手……甚至连羽泉《随风奔跑》的歌词“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追逐雷和闪电的力量”也突然跳了出来。

看够了小鹬的独舞，和它交流无望，我准备打道回府。在我转身的时候，突然听见它低低叫了两声，虽然被海浪声干扰碾压，声音有些模糊，我还是感觉到它的独特、低沉、别致、悦耳。

我宁愿相信那是从《诗经》里穿越而来的鹬的叫声——鹬鸣叫时发出“关关关”声，它就是《诗经》里的雎鸠。

文 | 邓小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