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在线
“史营长”生前与身后
发布时间:2016-12-04编辑:湘声报-湖南政协新闻网
分享


 

  73年前,他和500壮士,与日军拼杀到最后一刻


  73年来,他的家人从未停止思念和找寻 


  史恩华烈士


  抗日战争爆发时,任国民党第九战区某部少校营长。1939年9月20日起,日军向湘北新墙河北岸笔架山进犯。他奉命率一营兵力,苦战坚守阵地3昼夜。期间,日军又以陆空军联合攻击,仍未能占领阵地。23日拂晓,日军集中全力发动进攻,他亲临火线指挥战斗,鼓舞士气。战斗中,他肩部受伤,团长劝其后撤治伤,他坚决不从,裹伤再战。此时,全营伤亡惨重,他下令剩余官兵高唱《义勇军进行曲》,猛地向日军还击,不幸再次中弹壮烈牺牲。当地居民被他的事迹所感动,集资将他葬于村北。

  2012年清明节刚过,63岁的史新生从武汉来到岳阳,为祭扫二伯史恩华做准备。第二天,当十人组成的史家亲友团走出岳阳高铁站时,当地抗战史专家李宣钊已在此等候。


  一行人直接驱车来到新墙河畔的岳阳县筻口镇,史新生的二伯史恩华是这里家喻户晓的抗日英雄。


  1939年第一次湘北会战中,史恩华所率的国民革命军第52军195师1131团第三营防守新墙河笔架山阵地。在与日军激战3个昼夜后,该营500多名官兵全部阵亡。


  在杨林乡傅朝村,司机忘记了史恩华墓地的位置,停下车问一位抱着小孩的年轻村民,他十分熟悉地指出方向:“史营长啊,往那边走!”


  这是史家人第三次来此,他们去年才知道,70年来下落不明的史恩华原来早已长眠在笔架山下。在田埂上来回走了几次之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当年埋葬史恩华的地方。


  村里的老人指着一丘翠绿的水田说,这里曾经堆着两座墓,前方一座大墓埋葬着五百壮士的遗骸,后方的小墓则单独埋葬着史恩华,还有国民政府立的墓碑。


  只是这两座坟墓均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田改时被毁,壮士尸骨散落于乡间田野。史新生和家人朝水田鞠躬,李宣钊对他们说:“我再带你们到笔架山去。”

  新墙河的激战


  新墙河,《水经注》称为微水,周朝时即有先民在此繁衍生息。


  它自湖南省平江县幕阜山发源,流经临湘、岳阳,在岳阳县境从东向西直接注入洞庭湖,全长仅108公里。


  李宣钊告诉记者,眼前这条在丘陵山峦脚下缓缓流动的小河看似与世无争,然自古便是兵家必夺之地。


  赤壁大战时刘备曾驻军于此,唐末黄巢部队曾在此激战,南明抗清英雄何腾蛟在微水南岸筑长墙抗清,微水自此改称新墙河。


  而令新墙河名垂青史的,则是其在抗日战争时期的独特地理位置。


  在抗日战争相持阶段,湖南成为最重要的正面主战场。据统计,在八年抗战中,全国正面战场组织了22次较大规模的会战,其中6次在湖南境内进行,而4次便是从新墙河发起。


  1939年至1944年,日军4次进攻长沙,第九战区代司令长官薛岳精心构建了湘北的第一道防线:以新墙河为天然障碍,东起幕阜山,西迄洞庭湖,主体部分在新墙河南岸。


  这是日军由湘北盘踞地向南推进,无可回避、必须突破的第一道战略防线,以第九战区为主体的中国守军与侵略者展开“一寸河山一寸血”的殊死搏斗,双方伤亡惨重,鲜血几度染红河水及两岸的田野与山丘。


  1942年4月19日,宋美龄在美国国会演讲,为中国抗战寻求援助。谈到在湖南省新墙河作战的中国军人前赴后继,英勇杀敌、“每一个人都战至牺牲为止”时声泪俱下,全场听众为之动容,也因此赢得了美国朝野上下对中国抗战的理解和支持。


  同年,新华社发表乔冠华评论:新墙河为东方马其诺防线。

  笔架山的伤悲

  笔架山位于新墙河下游北岸,因3座山头连绵成笔架状而得名。


  记者随史家亲友团登上山头,视线豁然开朗。东、西、北三面环山,仅南面山脚横亘一条新墙河。过河以后则一片平原,地势开阔,无险可守。


  1939年9月18日,第一次湘北会战打响。日军第11军司令官冈村宁次指挥陆军、特种兵、海军陆战队计10万余人分数路向防守在新墙河以北的中国守军发起猛烈攻击。


  当时防守新墙河的军队,是关麟征第15集团军所辖第52军的3个师,195师的史恩华率加强营500余人防守草鞋岭阵地。


  9月20日开始,日军奈良支队5000余人对史恩华阵地轮番攻击。史恩华率部激战两昼夜后转至笔架山,这里是新墙河北岸的最后一道防线。


  9月22日是史恩华部坚守阵地的第三天,根据作战计划,他的任务是:迟滞日军三天,为后续战斗部署调整争取时间。


  此时全营官兵已伤亡过半,195师师长覃异之在电话中亲自指令:“史营长,你部任务已达成,如无法坚持,不得已时可向东撤。”


  史恩华回答:“军人没有不得已的时候。”


  据覃异之在回忆录中记载,当天下午3点左右,他命令史恩华立即组织现有兵力突围,他调炮兵压制日军并派兵在南岸做接应。


  史恩华沉默许久,最后说:“师长,我们来生再见吧!”


  9月22日黄昏,史恩华和全营将士与日军拼杀到最后一弹,500余人全部壮烈殉国。中央社10月22日汨罗电称:“……史乃下令全军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士气因以壮。”


  很多战史资料都称,日军22日傍晚攻上笔架山阵地后,“支队长奈良晃少将,毕恭毕敬地向他战死的敌人躬身致敬……”


  覃异之回忆,打完仗以后,日本兵让老百姓去山上收尸,附近村子老老少少去了上千人,都想看一眼这些打了四天的中国兵。到了山上,满山遍野,碎尸横陈,没有一具完整的遗体,百姓们跪在地上,无不放声大哭。


  为褒奖史恩华营的悲壮事迹,国民政府在当时激战的地点修建了一座纪念碑,只是如今早已无迹可循。

  新婚三天就走了

  “史义士恩华,湖北省人。刚正严厉,不苟言笑,有超凡之壮志。”这是台湾黄埔军校校史馆编的黄埔同学忠烈殉国事略中关于第八期生史恩华的记载。在一些文献资料中,史恩华被误写为“史思华”。


  2011年初,亲友从台湾带回来这份记录,武汉的史家人这才开始上网查询“史恩华”。


  史新生的爷爷史静安曾是第一残废军人教养所少校医务主任,四个儿子分别为恩荣、恩华、恩富、恩贵,取“荣华富贵”之意。


  曾有台湾亲友称史家“满门忠烈,全家抗战”,史恩华四兄弟先后加入国民政府军抗战部队。老大史恩荣也是覃异之的部下,在台儿庄战役牺牲,尸骨无存。


  覃异之回忆,史恩荣牺牲后他父亲曾来过部队,“老人家流着泪握着我的手说:‘恩荣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史新生的奶奶在世时曾坚定地说:“你二伯是抗日的,在长沙。”老人家常念叨着:“恩华新婚三天就走了,一直没有回来。”


  尽管史家兄弟都未打过内战,但家中几顶“国帽”让史家人几十年都抬不起头。一次次的批斗、审查、交代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心灵阴影,直到多年以后史新生写信给小姑妈询问父辈的事迹时,她以为又开始审查运动,不解地问:“不是都交代过了吗?”


  当年这些令史家人痛苦的交代材料如今却成了追寻家族历史的宝贵资料。


  史新生说,几十年以来,亲人们谁也不愿多谈史家这些往事,不敢问也不敢查,他们不知道先辈们究竟做过什么事,竟令整个家族多年“蒙羞”。


  直到去年在网上看到《潇湘晨报》于2005年发表的《寻找史恩华,寻找王超奎》,他们才知道史恩华牺牲得如此壮烈,于是亲友团来到岳阳寻亲祭拜,一路泪水涟涟。


  史新生忆起第一次来到草鞋岭时,村民们自发端出茶水招待“史营长的亲人”,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史营长的英勇事迹。


  “史营长就住在我家”、“史营长重伤倒在大树下,听老人经常讲起”、“史营长牺牲在我屋后头小路上,我父亲看过他的胸牌”。一切似乎历历在目。


  “无论哪个村民,都能带我们找到二伯。”感动之余,史新生说起家里所有老照片和相关资料都在“文革”中被偷偷烧掉,语气无奈而自责。


  幸而史新生终于从武汉档案馆查到一张二伯的照片,记者看到,身着戎装的史恩华英挺俊朗,“听老一辈的人都说他的妻子也很漂亮,可惜没有后代”。

  人们还在怀念他

  自1939年9月23日晨开始,新墙河北岸阵地失陷后,日军曾8次强渡新墙河,均未成功,后借助飞机、毒气弹,才过了河。


  9月24日,“长沙会战”的湘北前哨战结束。新墙河防线守军南撤,继续实施战区指挥部“后退决战、争取外线”的战略。


  16天以后,日军一路退回新墙河北岸,第一次长沙会战结束。


  蒋介石在南岳军事会议上称此役为“湘北大捷”,然当时在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参谋处任作战科长的赵子立认为:“此次会战,据实而论只能算是一个平局。”


  但是这一仗使日军上层认识到中国军队不可侮,“中央直系军队的战斗力,尤其中坚军官强烈的抗日意识和斗志,绝对不容轻视”。


  李宣钊研究湖湘抗战史20余年,他的姑父是曾参加湘北会战的“抗日虎将”黄保德将军。一直致力于宣传岳阳抗战重要性的他不无遗憾地说,常德、衡山、长沙都有抗战纪念馆,唯独岳阳没有。


  近年来涌现出不少反映正面战场抗战的影视作品,但具有历史意义的湘北会战却至今没有被表现。


  岳阳县文广新局文物管理所所长杨坚多年来从事文物搜集工作,他说以前关于国民党的文物报送给上面后很少引起重视,现在则大有改观。


  转折点是2005年9月胡锦涛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国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军队,分别担负着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作战任务”。


  这段话被史新生多次提及,“这是对正面战场的肯定。”史新生因此有底气代表全家向湖北省和武汉市民政部门提交了追授史恩荣、史恩华为革命烈士的申请报告。


  “国军申烈?没听说过。”这是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史新生便告诉他们外省先例,如1942年同在新墙河牺牲的王超奎便被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为革命烈士。


  经四处奔走申请,湖北省民政厅优抚处终于回复史新生:“对参加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日战争,确因对敌作战牺牲的国民党人和其他爱国人士,其遗属主动提出申请,并有可靠证明者,经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或民政部批准,可以追认为革命烈士。请您收集相关资料和证明后,按程序向当地人民政府提出申请。”


  40岁的史艳是史家亲友团中唯一的第三代,在年轻一辈里对家族历史最感兴趣。她的爷爷是史家老三恩富,今年清明她曾将自己对家中抗日英雄的怀念写成短文投给武汉的媒体,但是未能发表。


  “武汉的媒体还是有些保守。”史艳对此难掩失望。


  令他们欣慰的是,在与史家亲友座谈会上,岳阳县宣传部文明办主任王利兵传达了关于建立“新墙河湘北抗战纪念地”的计划,将以笔架山为主要纪念地,包括抗战英雄纪念塔、雕塑群、纪念馆、遗址、电影或电视剧等多个项目。


  站在笔架山上,昔日的战场硝烟早已沉寂。环绕山脚的新墙河正被采砂船蚕食,河面上露出沙丘,只有青山依然巍峨。


  望着绿油油的稻田,想象着那刻有“中华魂史营长之墓”的墓碑,一群人沉默无语。


  近处绯色的胭脂花和远处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正开得灿烂。


  虽然史恩华和他的五百壮士已碑毁骨弃,尽管他没有后代,但史新生仍然觉得二伯“太幸运了”,因为“抗战史上有他的名字和事迹,人们还在怀念他”。





请使用微信扫一扫
请使用微信扫一扫
请使用微信扫一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