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认知里,村庄是存在于一种秩序的,山和水,土地和房屋,各安其间,井然有序。村庄里的草木,同样遵从于一种秩序,沿着时间之足穿过风,雨水,穿过很多东西,从来不知道偷懒,也不会有所偏倚,一生都在通向一条春荣秋谢的路。它们以不同的姿势贴近村庄,把村庄覆盖,假使一个陌生人像翻书一样把它们轻轻地揭开,村庄的秘密便会不再缓冲地暴露在眼前。黛色的屋顶,炊烟,牛羊,一垄一垄的稻子,弯着腰劳作的农人。我是在草木里长大的,我从来不怀疑草木的忠诚,它们不会让一个外来者轻易地窥探,习惯了用自己的枝枝叶叶,守护着村庄的私密。
进入城市以后,我经常会在无眠的夜里找寻最初的记忆,希望以此来安慰不断入侵我内心的怀想,但在一番搜肠刮肚之后,发觉我小时候的事情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我只记得端午节时插在大门边的蕲艾、菖蒲,还有缠绕的葛藤,它们看着我进进出出,有时候像恶作剧一样,借助穿堂风把泥土的气息塞进我的呼吸,令我猝不及防。有些事情,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信,纵使生活困窘,我的童年也应该有意想不到的斑斓,几种平常的草木,怎么就这样轻松地收买了我那一段记忆?
草木毫不费力地占领了我记忆的一端,但并不见得我那时如何喜欢草木,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草木是一种不必要的存在。我厌倦它们,它们长在路边,打湿早行人的裤脚,把枝桠伸向屋顶,吞噬阳光,堵塞瓦楞的沟壑,让雨水漏进屋来,潜入稻田和菜地,挖空心思抢庄稼的风头。我拿着刀去砍它们,背着锄头去挖,用手使劲拔,连根拔掉,我大概还想过,要是能像赶牛羊一样,把村庄里的草木赶得一根不剩,只留下纯粹的庄稼,一条条光溜溜的泥巴路,天与地之间坦荡如砥,这样,村庄里的人便能省略大把的汗水。就在我开始构思这个宏大的理想的时候,我的喉咙突然痛了起来,没有任何征兆,痛得连喝水都要小心翼翼。祖父见了说,没事,是上火了。他从山上挖来一种树根熬成水端到我面前,他笑着说赶紧喝了吧,喝了就好了。当时我并不相信这种土办法能瓦解我的疼痛,我切一段稻草当吸管,一点点吸进去,苦,涩,酸,好像所有人类难以接受的味道都集中在这水里,弄得我头晕目眩,只是没想到几天后,竟奇迹般地好了。
从那时起,我感到了草木的神秘,我觉得它们的身上蕴藏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我开始审视周围的草木,村庄里到底有多少草木呢?到处都是,从一座山头扑向另一座山头,没有人数得清,连年纪最大的老人也弄不清。我想它们大约是被风吹来的,一阵大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它们落户以后,忙着开疆拓土,攻占所有的空隙,连一条石头缝都不放过。它们带着露水,披着烟霭,把村庄揽在怀里。村庄累了,困了,就躺在它们的怀抱之中,草木歌唱,歌声把村庄带进沉沉的梦乡。
祖父有一双巧手,他会用稻草和梧桐树皮打草鞋,半天的功夫打一双,穿上去软绵绵的。他还会用山棕织蓑衣,用箬叶织斗笠。我看过他织蓑衣,用一个五齿耙撕扯棕片,一点点地扯,扯出的丝像女人长长的头发,他弄一点水把手掌打湿,将丝搓成一根根细细的绳子,然后在屋坪里打开一床晒垫,把棕片铺好,操起钢针飞针走线,他半蹲着,身子往一侧倾,右手不停地来回,钢针和绳子随着他的手穿过来绕过去,像一个老渔夫在织网一样。偶尔他也会站起来拿着他那根长烟杆抽烟,在烟雾里打量自己的作品,似乎在想哪里要挡风,哪里要遮雨,阳光把祖父的影子压弯,他再一次穿针引线,好像要把阳光也一起织进去,用储存的阳光来驱赶风雨。外出干农活,穿戴祖父织的蓑衣斗笠,我成了江南的“蓑笠翁”,风雨不止一次拖拽着寒冷,疲惫,在天空之下汹涌而来,试图淹没一切,而每一次,我都凭着草木构筑的温暖,从容地穿过了层层叠叠的纠缠。
母亲会在一家人闲着的时候,突然从屋角搬出一坛浸熟的野柿子,或者一大把板栗,煮熟的苦珠,一袋子酸枣糕。餐桌上也经常变换花样,一碗香喷喷的蘑菇,橡子豆腐,一盆子艾叶耙耙。日子困顿,母亲以一个母亲的力量为一家人驱逐着贫穷的阴影。霜降时节,父亲照旧从对面的山上挑回来一筐筐木炭,木炭乌黑,每一根都闪着光泽,还保留着树干的雏形,一根根木炭在寒冬里复活,变成亮堂堂的炉火,变成腊肉的香,最终以一种笑容的形式停留在我们的脸上。
草木赐予了我们一种不可复制的生活,成为我们获取快乐的源头,离开了草木,我们只能接受生活的种种非难,即使愿意倾我所有,也难以抵御接踵而来的黯淡和荒芜。
时间固执地改变着一切,草木长高,村庄变矮,我在草木之下劳作,歇息,枕着泥土仰望草木,我看到阳光从它们身上流过,镶上一层绿油油的底色,我看到雨在上面冒出白烟,我看到不断改变的色彩,一万只蝴蝶的跌落,大地之上的一场蝴蝶雨。我再一次感到秩序的可爱,村庄属于草木,草木也属于村庄,我们把自己交给草木,在草木的深处获得心灵的皈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