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那山那河那村庄
发布时间:2017-05-01编辑:湘声报-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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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寒


  我走在村庄里,一场雨刚刚结尾,路像是有了弹性,踩上去软绵绵的,两边的草跟着路转弯,一直弯到田垄那头。农事闲下来后,田垄里出现了难得的安静,连虫子都懒得叫了。禾花吊在穗子上,藏着掖着,不细看看不出来,香气也一样,不肯轻易让人闻到。王叔家的牛正在田边吃草,咬住一把草往上扯,咕的一声,草断了,舌头一卷,草的一半到了嘴里,另一半横在嘴边,它的嘴有节奏地一张一合,绿色的涎水顺着牙齿和草的摩擦声从嘴角流出来。我无意中看到的这些,包括我自己,都毫不知情地成了一条河的背景。大概只有这条河才配被这样的背景推到眼前,它慢条斯理地穿过灌木和荆棘,不待招呼一声,就丢下我走远了,不见了。像一个高贵的女人,从你身边经过时,把头抬起,目不斜视,脚步沉稳,带着一丝孤独,还有一点冷傲。

  不涨水的时候,河经常是这副桀骜的样子。不过不管我心情有多坏,我都不会去和一条河计较。我愿意宽容一条河的小性子,就像宽容我的爱人,宽容自己历历可数的痛苦和悲伤。

  我曾经问过村庄里的很多老人,在确证这条河没有名字之后,心里竟有了些失落。我为一条河感到委屈,在它来到这片土地上成为一条河以来,从未以自己的名字示人,从未听见有人喊它的名字,虽然它自己未必在乎这样一件事情。而我觉得一个名字对于一样事物来说,并非世俗层面上的代号那么简单,它像是一组密码,隐藏了某些不便明说的寄寓,包括它的过去和未来。

  这条没有名字的河在某块冒烟的泥土里酝酿,走过沟壑,出了山谷,一绺绺的水从山上下来,掺杂在一起,慢慢拉开了架势,先是淹没杂草,接着越过石头,激起哗啦哗啦的响声,一条河的原始积累宣告完成。然后它带着草木、泥土还有鸟和虫子的托付,怀着一种使命感,经过炊烟,牛羊的叫声,我的村庄,别人的村庄,一些破败的镇子,像一个孤独而执着的行者,日夜不停地奔着一张帆影而去。最初的一滴水来自于哪一棵树下?哪一条石头缝里?一路上拐了多少个弯?跑了多少里路?对于这些问题,河始终守口如瓶,以至于成为村庄秘而不宣的细节,像一则藏着魔咒的预言,经历了无法破译到无人问津的过程。

  河两岸的山明暗起伏,凸起的部分清新明亮,像在笑,晴天,笑浮了起来,薄薄的一层,雨天,烟云流动,眉角舒展,笑得人心里痒痒的,想爬上去,想占为己有。凹陷的那块和它形成鲜明的对比,如一潭深水,色泽幽暗,始终保持着沉默。山峰上长的都是小树,朝气蓬勃,山谷树大根深,虬枝纷乱,这大概说明山峰还年轻,正是爱笑的年龄,山谷已经老了,看破了世事,不想笑了,笑不动了。只有到了雪天,才是另一副样子,像某个傍晚多情的浮云,大朵的云,小朵的云,站立的云,躺着的云,浓的云,淡的云,深的云,浅的云,似乎所有的云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了,来聚会,来怀乡,山尽头温柔的雪线取代了高高的天际线,看上去比平常更加苍茫遥远,仿佛在一个梦幻的世界里看另一场梦幻上演。

  我经常沿着河去山上,有时候上河这边的山,有时候上河那边的山。我从来不用为了上山找借口,我有列举不尽的理由,砍柴,采蘑菇,挖药材,摘野果,烧木炭,跟三哥去打野鸡。我攀着刀把大的藤蔓,手心里长着毛绒绒的苔藓,翻过一座又一座山,穿过一棵树与另一棵树的缝隙,树多得像钉在木板上细密而零乱的齿钉。我能清楚地叫出那些树的名字,松树,杉树,枫树,梓树,桐树,栗树,落叶红,木子树。这些树都是我的朋友,我摸一下这棵,敲一下那棵,这是我问候它们的方式,树和人不同,它们更习惯肢体的语言。

  爬累了,我坐在一棵比饭甑还大的松树下休息,我靠着它粗糙的皮,落在地上的松针支撑着我的身子,蓬松,酥软,一股合成过的香从身边浮了上来,包含着木质,叶子,花朵,阳光,雨水,时间,泥土和天空的味道。它压缩成细细的一线,深入我身体的腹地后,默不作声,什么也没干,又沿着原来的路径破土而出,它不断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拉锯般来来回回,我努力控制着我的睡意,我明白我在做着一件与我的意愿相反的事情,我愿意在这样的气息里睡着,然后做一个梦,梦的枝枝杈杈里都流动着树和草的芬芳。

  我害怕真的会睡着,强迫自己把头抬起来后,我看到这棵庞大的树正在天空之下释放自己,融入一片无边的绿色。风来了,分不清是从北边来还是南边来,这时候,绿不再静止,变成一种流逝的状态,一种空间的运动,一种不可随意控制的力量,呼呼的声音像海潮一样泛滥,似乎这满山的枝枝叶叶都有了追求自由解放的倾向。

  在山上能听到山脚河水的声音,山与河总是难以割舍,中间只隔着一重纸的距离。山河,一个隐蔽着秩序的词语,说的是先有山,后有河。山是河的过去时,是河的胚芽,河的故乡,河是山前世的情人,山河之间,有扯不清的纠葛。

  早早晚晚,或者一场新雨之后,烟岚从山谷里升起来,从容不迫地爬上树干,攀上林梢,顺手把一座山扯向云水之间,无意中勾起我心底积攒已久的惆怅。祖父说,又出石烟了。我没弄明白,泥土会冒烟,水会冒烟,叶子上也会冒烟,石头怎么会冒烟呢?

  我来到城市以后,这片山河与我隔了数不清的山水,而我总是会在不经意之间,以不同的方式靠近它们,恍惚中正走在河边,攀上山头,而往往是在这样的时候,四周的高楼蠢蠢欲动,试图把我包围,长街上一片嘈杂,人影穿梭,汽车轰鸣着来来回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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