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斯盛
我与阿秋的初次相遇,是在去年全县开展的一次扶贫督查中。阿秋一丝不苟的耐心走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朋友告诉我,阿秋是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退伍老兵,在战场上负过伤。当时,他与老乡一同入伍,一起参战。后来,老乡牺牲了,阿秋便按照彼此生前的约定,赡养战友的父母,娶了战友的妹妹,兑现了对战友的承诺。几十年来,阿秋夫妻恩爱,侍俸年迈多病的父母从无怨言,街坊邻居都夸他们两口子人好,心善。
这红尘之中,真有人用无私质朴书写英雄情怀?带着一份好奇与钦佩,我拜访了阿秋。
仲夏的阳光,焦灼而燠热。阿秋穿着一件酱色的T恤,头上扣一顶草帽,单单瘦瘦,一双清亮的眼睛闪烁着些许局促。听说我的来意后,阿秋更加惶恐不安,搓着双手,嘟哝着:“没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告诉他,要将那特定年代不能、也不该忘却的往事记录下来。
当茶叶的清香在简朴的客厅里渐次散开时,阿秋才放下些许顾虑和局促,陷入了回忆。
1978年冬月十七那天,刚满18岁的阿秋入伍。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离开家乡和亲人出远门,这些农村后生最大的愿望是,走出大山,在部队里吃几年饱饭,见见世面。
四十多天的紧张集训后,阿秋和同乡肖堂分配在同一个营同一个连同一个班,驻扎在中越边境广西龙州县金龙公社。那时,越南人已经开始在边界上不断挑事,每天晚上他们要学习简单的越语,军营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1978年2月26日下午,部队首长为战士们安排了最丰盛的牙祭,并在饭后开始作战前动员。
会后,阿秋与肖堂紧紧抱在一起。“肖堂对我说:‘兄弟,我们是老乡,这次上战场,我们都要争取立功,为我们辰溪人争一口气,也给父母争口气。如果我们都能活着回来,将来回到家乡,一定同心合力,为家乡干一番大事。如果都牺牲了,也是为了保家卫国,无怨无悔了,子孙后代也不会忘记我们。我们都是独子,如果其中一个牺牲了,另一个一定要把对方的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来赡养!’当时,我紧紧抓住他的手,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然后,我们把这些话用信纸写好,藏在自己的背包里。”说到这里,阿秋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
战斗终于打响,阿秋所在的连队作为尖刀连,最先穿插到敌人的纵深。
阿秋说,排长陈国军的牺牲,让自己刻骨铭心。
“当时,我们正在攻打673高地,我们排一连打了三次冲锋都没有冲上去,排长一看,急了眼,把腕上手表一捋,就往我手里一塞:‘谢景秋,这块表你拿着,我现在再带人冲一次,如果我回来了,这块表送给你做纪念;如果我回不来,你尽量把这块表转交给我的未婚妻,如果转不到手,你也留着做纪念!’说罢,排长高喊3个战士,率领他们向山上冲去。快到战壕边时,3名战士倒下了,只剩排长一个人端着冲锋枪,吼着向上冲。只见他单手一撑,就蹿入了敌人的壕沟,紧接着是一阵爆竹般的枪声,然后一切都沉寂下来。当我从壕沟的角落里找到排长时,他已没有了呼吸,胸前中了十几弹。看着他惨白的遗容,我的泪水和着雨水、和着黄泥巴交织流下,我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块表,好像是抓着排长的魂魄,生怕手一松,手表掉了,排长的魂魄也掉了,再也回不来了。”阿秋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阿秋颈部的伤,是当时在攻打弄崖时留下的。“敌人的一枚炮弹在我不远处炸响,一块弹片从我颈部划过,当时就血如喷泉。事后,听战友说,是肖堂冒着敌人密密麻麻的枪弹,连滚带爬连哭带喊地把我背下山来。等我醒来时,已是5天之后,在广州军区医院了。”
窗外是一江汤汤的沅水,此时,江水也似乎凝固了,抑或是在淡淡地忧伤,缅怀一个遥远的早春里那陨落的花季。
客厅的角落里,阿秋嫂在偷偷地抹着眼泪。阿秋走到妻子身边,用手轻抚她的头发:“有客人呢,莫让客人笑话。”
话音未落,阿秋的眼圈却红了起来:“我伤愈出院后,部队特意批了探亲假。回到辰溪,我马上召集几个战友,连夜赶到肖堂的家。当我们敲开门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肖堂父母见我们来到,喜出望外又忍不住悲从心来。我拿出肖堂出征前的遗言,和几位战友齐刷刷跪在肖堂父母面前:‘伯父伯母,你们莫伤心,肖堂虽然牺牲了,但肖堂的父母就是我们的父母,我们一定把你们当亲父母对待。’”
说完这些,阿秋的目光又清亮如旧。从他的目光里,我仿佛看到了当年山村深夜那一诺千金的一跪,看到了那个时代最真诚的膜拜,纵使岁月沧桑却从未褪去丝毫色彩!
出得门来,同行的乡镇干部不无感喟地告诉我,阿秋本应该领伤残证,可他硬是不肯拿。他说战场上,排长、肖堂他们连生命都牺牲了,他有幸活下来,还拿个伤残证给国家添麻烦,不好意思。都是从死亡边过的人,不能把名利看得太重。其实,这么些年来,阿秋两口子过得非常艰难,父母长年病痛,孩子读书,阿秋又下岗了,但是他们一家从不主动找单位和政府请求困难救助。
如今,阿秋返聘到乡政府做勤杂,从不摆资格、讲价钱,安排的工作总是做得妥妥贴贴。
阿秋是朴实的,朴实里的那份恬淡与感恩,是他用自己的生命在血与火的洗礼中铸就的品格。阿秋的人生也是绚烂的,这份绚烂盛开在无悔的担当与淳厚的善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