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师姓高,今年52岁,其实她一点都不老。
我们如今都叫她老高老师,只是因为她在我们这所小小的乡村中学教书时间长,且又是一个外地人,称呼里就多了一层敬意。老高老师从原黔阳县职业高中调过来,那时学校还叫谭家湾镇中学。后来,学校改名深子湖镇中学。一拨一拨的外地老师调来了又都调回自己家乡了,好多好多的本地老师也都成功调入县城、市里甚至省城学校了,但老高老师好像将自己的根扎在这里,怎么也拔不动了。
老高老师教地理,七年级或者八年级,安排哪个班就哪个班,她从不挑肥拣瘦。我听过她的地理课,不止一次,上得极好。特别是她握着一支粉笔画地图,一点一圈,一曲一折,一会儿湖南款款而至,像一位美丽的盘发女士;一会儿贵州蹦跳到黑板上,像一只可爱的狮毛狗;一会儿海南清甜而凉爽,仿佛送来一个大菠萝……不光学生看得入迷,连听课的老师,也都睁圆了双眼,以为妙极了。老高老师学机械制造的,指尖却能随时根据教学内容而变幻出各种精准的地图来,怎能不让我们这些同行叹服?
老高老师刚调来学校时,她爱人还在低庄火车站上班,中间仅隔着十几里路的距离,但老高老师也不常回家,双休日,她爱人带着孩子来学校看她,一家三口挤住在学校分给她的那间低矮阴暗的平房里。那时,孩子好像还没上小学,安安静静的在学生体育课跳远的沙坑里玩沙子。小家伙肯定不懂,妈妈的家为什么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好在,有沙子玩着。
后来,孩子上小学、初中、高中,老高老师还在这里当老师。再后来,孩子读完大学参加工作了,老高老师还在这里当老师。再后来,孩子要结婚成家了,老高老师还在这里当老师,还在教地理,还是每周十四节课。
平时,我们跟老高老师闲聊,也问过这样的话,这么多年,孩子不怪你吗。怎么不怪我?读初中的时候,我有一次回怀化鹤城,那家伙叛逆得很,说你怎么来了,这里又不是你家。现在长大了,倒是没再说这样的话。老高老师笑了。看得出,老高老师心里有淡淡的愧疚,我们不知如何劝慰,就都陪着呵呵呵,一笑了之。
学校修教师公租房,老高老师搬进了新房,三楼正中的一间,虽然还是很窄,不过光线足、通风,比起先前,却是好得多了。
老高老师的孩子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她爱人也从怀化火车站提前退休回家,老高老师更是长住学校,双休日懒得回怀化的家了。周边农家不种的荒地,老高老师要了一块来,利用节假日一锄一锄地垦挖出来,种上辣椒、茄子、空心菜、小白菜,还栽了好几蓬红薯。我们都笑她,说老高老师你是想劳逸结合休养生息呢,还是想把家就安在我们深子湖啊。老高老师憨憨地笑,用她那带了衡阳腔的话告诉我们,反正双休日都呆在学校,看书写教案又花不了那么多的时间,挖几锄土,种几样菜,流几滴汗,人还舒服一些,上课也更有精神。
记不清到底是哪个周日的上午,我去学校取一本书。三楼办公室门竟是敞开着的,老高老师坐在办公桌前埋头改卷,我走进去,重重地敲她对面的办公桌,嘭嘭嘭,她这才突然肩膀一弹,头一抬,口中一连串“哎哟哎哟”,我以为是谁呢!
吓着了吧,谁让你双休日不回家休息,要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改卷子呢?
明天就要上课了,你说我不改,谁来改?老高老师继续埋头改她的卷子。
我找到书,轻轻走出办公室,又顺手将门带上。许是因为听到隔壁有动静,老高老师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男人,黑瘦,他就是老高老师的爱人。在这所离怀化好几百里路的小小的乡村学校里,我不知见过他多少回了。
上周五过来的?我有礼貌地打招呼。是的,周五。他边笑边点头,又补充一句,我们坐火车,很方便的。
我知道,铁路职工坐火车免费。我给他递烟,他没接,说戒了。后来,我们站在走廊上,说了一会儿话,时间总共三四分钟。老高老师,我没想到他也这样称呼自己的爱人。这到底是对老师的尊敬,还是对自己爱人当老师的理解与支持。他说老高老师晕车是一个方面,别人是晕汽车,老高老师坐火车也晕,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她反正有改不完的作业和卷子,写不完的教案,备不完的课。反正呢,他提前从单位退休了,双休日坐火车过来,陪老高老师过双休日,就当是换个地方住,不错的。要不了几年,老高老师也该退休了,儿子早说了,到时他就结婚,孩子就不愁没人带了。
等到真正退休那天,连双休日都不回家的老高老师,真能把自己扎了二三十年的根一下子从深子湖镇中学彻底拔回到怀化的家么?
真到那一天,我们这些曾经的同事,也还记着老高老师。那些她教过的像她一样扎根乡村或奔到各大城市打工的学生,也还记着老高老师。学校的操场上春天刚探出头颅的草尖,刚溜回到树枝上的叶芽,也还记得老高老师。它们一睁眼就投来碧绿碧绿的目光满校园寻找,诶,那位双休日都不回家的老高老师呢?
文 | 向善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