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我跟外婆走月光
发布时间:2023-12-08编辑: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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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回老家,正是月圆之夜。外婆常说,天上月圆,人间月半。老家的月亮总是那么白,那么亮,亮得如在双江河里淘洗过一样。溶溶的月光透过窗台,痴痴的、柔柔的,漫进卧室,漫到她可以去的地方,不留一丝丝缝隙。月华如水,在庭院静静地流淌。萤火虫在散发着清香的鸳鸯茉莉和夜来香丛中闪闪烁烁……


我仿佛回到外婆温暖的背上,在淡淡的月色中欢快地追逐萤火虫,我清晰地听到外婆轻微的喘息和咳嗽。那一首首熟悉的歌谣从外婆嘴里轻轻地哼出:“月光亮亮,讨个姑娘。姑娘脚大,嫁给员外。员外偷鸡,嫁给江西。江西熬糖,烫烂口腔。”“月亮弯弯弯上天,牛角弯弯弯两边。镰刀弯弯好割草,犁头弯弯好种田……”


外婆的歌谣总有一种催眠的魔力,迷迷蒙蒙的月光中,那些萤火虫越飞越高,直至散作满天的星星……迷迷糊糊的我睡着了又醒来,当费力地撑开重重的眼皮时,那柄轻摇的棕叶蒲扇前,外婆轻漾笑容的脸庞跟月盘一样透亮。外婆是个喜欢用微笑来表达善意的人,就像她月光下的院子一样敞亮。


母亲嫁给父亲,仅从二渡水的村南嫁到村北。一条长长的青石巷,沿着光滑青黝的石板路大约三百步的距离。这三百步弯弯绕绕,要经过一条扦担宽的小溪、一口古泉、一个油坊、一个糖铺、一个斋铺和数户人家。去外婆家的路到底走过了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了,而让我记忆犹新的,是无数个月色皎洁的夜里,我们一家人在那条路上说说笑笑,我跟妹妹在月光下争踩同年(月光映照的人影)的情景。月光照在一栋栋衔接的鱼鳞瓦屋顶上,就像一册册摊开的书卷。我无意中发觉,路边的小溪和那口古泉中都抱着一个月亮。月光下三百步的路似乎很长很长……其实,那是一段被回忆刻意拉长了的幸福时光,巷子里笼罩着月色的每个角落似乎都藏着一个迷人的童话。很多年后,我对外婆的记忆仍然停留在那些月夜里,以及去外婆家的巷子里。


每逢家里开油荤打牙祭的日子,母亲总在头天晚上嘱咐我把外婆接到家里。外婆总是踏着月光而来,那长长的青石巷里,装满了外婆讲不完的故事。她一手搀着欢呼雀跃的我,一手提着防风煤油马灯,洗得发白的黑布小褂的大口袋里,总藏着我平时难得一见的糖果零食。虽然数量不多,或两块麻糖,又或是几片红薯干,但也足够让我跟妹妹兴奋好一阵了。外婆的爱,就像温柔婉约的月光。


碰上外公外婆生日或是父母外出的日子,我都是在外婆家过夜。通常,外婆都是一边用麻线反复织鞋底,一边给我讲故事。末了会翻出搪瓷坛底用生石灰腌制保鲜的糖果零食,让我解馋。外婆一边看着我狼吞虎咽,一边用手抚摸我的额头:“你这只小馋猫,喉咙里都伸出小手了!”月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似在看着我笑。


清贫而多灾多难的童年,幸好有慈祥的外婆和那片皎洁的月光。在人民公社大集体时代,父亲在百里之外的县城工作,母亲又要挣集体工分,与我最为亲近的,自然是近在咫尺的外婆。生命是一场渐走渐远的轮回,当我在外婆那片皎洁的月色中肆意抽条的时候,外婆在月光的浸润下,慢慢变成了手脚懈怠的老娃娃。


外婆从楼梯上摔下来的那一天,我正在厂里上夜班。接到外婆伤重的电话时,我瞬间被一种外力抽空,如梗骨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窗外,那片昏黄的月色,渐渐笼上一层氤氲的雾气。


我见到外婆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说话。外婆躺在床上,努力注视着我,慈爱中透着对生命的坦然。煤油灯点在屋脚,月光照在外婆的床前,外婆完全感觉不到痛苦,披一身月光的外婆眉眼开朗,自在、松弛。晶莹的泪光中,我仿佛跟外婆在弯弯绕绕的青石巷里相互追逐,清清朗朗的月光就照在我们身上……


我的眼眶不知什么时候湿润了,月光在我眼里漾出水一样的波纹。


文 | 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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