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的雨雪冰冻后，太阳出来了。金灿灿的，连日里阴云惨淡的天气连同那全世界里笼罩着的清冷，一下子被这温暖的阳光驱赶得无影无踪。

出门时，已经九点多了，我骑着自行车，小心地从还有积雪和冰冻的路上驶过。一路上，樟树掉落的断枝不少，横七竖八地堆着卧着，有的还占据了马路。我不得不下车来，从乱枝的空隙中寻出一条路来。此行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青山湖。我想看看，这太阳底下积着冰雪的湖畔是什么模样。

青山湖畔，没有其他的游人。

我突然想起了张岱，他写的《湖心亭看雪》。第一次看到时，我不禁笑了，说是看雪，写雪仅“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一句，也难怪驾船的人都笑他闲得无事可做，是个“痴相公”。

此时，我觉得自己也有点痴痴的了。湖边只有我一个人，一人面对那湖、那山，默默的，一声不响的，像是一个痴郎，只顾忘情地睁大了双眼。青山湖一泓清水静静的，平如明镜。太阳照耀下积着冰雪的翠屏山、玉壶山仿佛也一动也不动。

太阳升起来了。初春的青山湖，刚经受过一场雨雪冰冻，静卧在翠屏山脚下，依山的走势温婉悄然延伸。像是初婚的新娘，翌日的清晨，懒卧在那锦罗红帐里，有点倦态，微微地半舒展着那美丽修长的身姿。见那太阳爬上婚房贴着红喜字的窗，她慢慢睁开漂亮的双眸，欣欣然地，看着这周围的一切，很是纳闷和新奇，怎么一夜间，全都变了。

是的，前两日青山湖里被厚厚的积雪冰封，湖畔的寒冷、寂静在太阳底下已全然不见。阳光下，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沙沙声响起，好像是在湖边的山上，高高低低有无数的乐手在用同一种乐器发出几乎完全相同的，却又有远近与强弱的声音，他们一齐奏响着一曲气势恢宏的融冰化雪的初春交响乐章。

阳光下的青山，也像湖一样醒了过来。山间，被厚厚的冰与雪紧紧裹着的、压着的高高低低的树，甚至连地上浓密的苔藓都被太阳唤醒了，慢慢地全都有了生气，动一动抖落一身彻骨的寒。

沙沙，像是天边的惊雷轰轰隆隆滚过以后，开春的第一场急雨，漫天遍野地下了起来。不像夏天的雨那样大颗大颗地砸，也不像秋雨那样随风软绵绵地在空中被风卷着飘，而是下得急、下得细，密密匝匝的。

沙沙沙，像是江南的蚕房，无数的白白胖胖的春蚕，正在起劲地吃着那鲜嫩的桑叶，开始了一场生命成长的比拼。

沙沙沙沙，像是李愬雪夜入蔡州，万千士兵衔枚急步，奔赴前方。黑暗里，只有行军一阵紧过一阵的脚步声。也像是沙场秋点兵，那万马奔腾的蹄声踩着激昂的鼓点，旋风一般地靠近又急潮一般地退去，退去又复涌来。

我在湖边听过最热的六月天里鸣蝉们齐叫的急音，也是沙沙沙的。但在烦热的天气里，叫人焦躁不安。心里诅咒着，快停下吧。

这阳光下，湖边的融冰声，沙沙沙，却是一曲动人的乐章。幕天席地的，将你整个都包围了，将你整个都融了进去。沙沙沙，我闭着眼睛，仔细地聆听着这耳边融冰化雪的天籁之音，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纯净的空气，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舒坦。

我想，此刻我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在这明镜般的湖边，在这连绵起伏的山峦上，千千万万的乐手以天地为舞台，映照着阳光，不，是追逐着太阳的光芒，紧跟着太阳的指挥，来尽情演奏、来欢乐吟唱这龙年的春之序曲。

侧耳倾听，发现漫天的乐章里，其实一点也不单调。你听，啪嚓、哗啦，有折断与撕裂的声音在山谷响起，那是老树的高枝融冰时突然断裂。老树的枝挺过了黑夜里的极寒，熬过了呼啸的凛风摧残，却倒在了春天的阳光里。为什么不再咬咬牙，坚持到融冰后新生？

漫步湖边，湖岸的高柳、桃枝，映照着金色的太阳，枝条上有水慢慢地往下流，低垂的枝尖，透亮的一滴又一滴，正在滑落。掉到了下边的芦苇叶上，那些长而尖的枯叶，似乎受到了感染，蓦地一阵颤栗，哗哗哗，也抖落了一身的碎冰雪。碎冰雪的粉末儿，像细砂一般又撒到了青山湖里，水面像下起了一阵急雨，惊动了安家在湖畔草丛深处的小野鸭一家。

明净的水面，映着金色的太阳，映着了蓝蓝的天和朵朵白云，也映着正融冰化雪的绵延青山，还有裹在冰里的高高的樟树、光光的水杉树以及梧桐。甚至，我还看见了对面湖畔山间，有一株挺拔的红枫，冰封里的红叶，像热烈燃烧着的小火苗。

山间、枝叶上，灌木丛、苔藓里，阳光下，那些雪、那些冰正在融化，伴着“沙沙沙”的音乐，都在努力用新生的姿势迎接春天的到来。

我想起了一篇小学反反复复熟读的课文，开头是“春天来了，冰雪融化”，是不是写的就是此刻美丽的青山湖边？

文 | 匡列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