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的土地都归生产队所有,家家户户的生活来源,主要靠大人们出工挣工分,我们村的农田大都是旱地,水利条件又不好,种下的水稻,全靠老天照应,如果风调雨顺,地里的庄稼长得好,生活还算过得去;若是遇上天旱,地里的收成低,人们的日子就过得十分拮据。
那年冬季,村庄前面的那条小河干涸,露出了黑乎乎的河泥,母亲看准了河边的一块湿地,和父亲一起开垦出来,他们挑了几担牛栏粪,铺在新挖的土地上,又从河床里掏了些淤泥盖在上面,接着母亲把从外婆家带回的一些植物根茎,埋进了地里。
第二年开春,那半亩荒地里,竟长出了一片绿油油的植株,它们长势喜人,刚露出水面的时候,茎叶与禾苗一般大小,狭长而娇嫩,不到几天功夫,就变得像芦苇一样高大了。母亲告诉我,这有点像禾苗又有点像芦苇的植物叫禾笋。
禾笋又称茭白,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茎多肉,可当蔬菜,当地人称它为“禾笋”。禾笋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它不像一般的蔬菜那么娇贵需要每天浇水施肥。禾笋种下去以后基本不用管理,只要保证水源充足,它们就可以一直生长。
到了夏季,母亲收割完了稻子,就可以收获禾笋了。几个月不见,禾笋的身体胀得鼓鼓囊囊的,有些笋皮被撑破露出了白白的笋肉。母亲满心欢喜,她又开始忙活起来了。
母亲打开出水口,把田里的水放干,再过几天,等田里的土变硬了,母亲便领着我去拔禾笋。每次下地前,母亲都用竹竿轻轻地拍打几遍禾笋苗,说是把藏在地里的水蛇赶走,过了一会儿,母亲挽起裤管,下到地里收割,我那时还小,就跟在母亲身后,帮她收集、分类。为了保鲜,母亲连同茎叶一起割下来,让我放到田埂上去,这些禾笋的肉又白又嫩,不仅口感好,营养价值也很高,拿到集市上去卖,准能卖到好价钱。
那时,离我们村不远的桥头乡有一个化肥厂,那里有很多干部职工,每天需要消耗很多蔬菜,母亲常常把刚收割回来的禾笋挑到那里去卖。有一回,我闹着要和母亲一同去化肥厂卖禾笋,母亲答应了。我那时大概六七岁,帮不了母亲多大的忙,只是跟在母亲身后,与她说话。母亲很是开心,一边走路一边给我讲故事。走累了,我们就在路旁的树荫下休息一会儿。
等我们到达目的地,接近中午了,我又累又渴,口干舌燥,母亲也汗流浃背,可她一刻也不耽误功夫,把担子挑到了离化肥厂食堂不远的空地上,不一会儿,一位慈眉善目的阿姨走过来,把我们的禾笋全买下了,母亲挑起担子,跟着阿姨到了她们的食堂。那位阿姨很和善,她一路抚摸着我的小羊角辫,问我几岁,叫什么名字?我那时没见过什么世面,只顾低着头用手指拼命绞着衣角,一言不发。阿姨很快过了秤,又付了款。我和母亲的这场小买卖就算完成了。
母亲拿着钱,一副满心欢喜的样子,领着我到旁边的一个小商店,说是要给我一点奖励。商店的柜台上正好摆着一筐梨,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我眼巴巴地望着那筐梨,咽了几下口水,我清楚,母亲是不舍得买的。那时的农村,谁家还有这闲钱给孩子买水果?
但母亲出人意料地给我买了一个梨,我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裹在它身上的那层纸,一个鹅黄色、饱满而圆润的梨赫然入目,它的皮光滑细腻,身上布满了均匀的小星星,透出丝丝香甜,我闻了一遍又一遍,真有点舍不得吃。
母亲把梨洗净,笑盈盈地递给我,我连皮带肉轻轻地咬了一口:啊,脆生生、凉丝丝的,果皮上泛着一种难以描摹的自然清香。我把梨凑过去,让给母亲吃,母亲微笑着,咬了小半口,就又让给我了。
返回的路上,我和母亲就这样你让着我,我让着你,一边说笑一边吃梨,不知不觉就到家了。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劳动的艰辛,尝到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梨的香甜。
岁月缱绻,葳蕤生香。多少次梦里回故乡,我还梦见我的母亲在那半亩拓荒地里劳作,地里的禾笋长得枝繁叶茂,在风中舞蹈。
文 | 谢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