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住在山中,教书达7年之久。那里四面环山,层层叠叠的梯田,从山脚一直蜿蜒攀爬到山坡之上,我常常被梯田那灿亮又迂回的四季,惊叹得忘乎所以。
梯田的春天,时常落雨,一阶又一阶的梯田上,枯草里长出嫩绿的新草。在春雨的滋润下,这一抹新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盖住梯田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时,梯田的田埂总是粘稠、软塌,走在上面,寂静又湿润,需要小心翼翼,仿佛我们的身子也要跟着梯田的形状一起扭动,才不会滑倒。不过,我还是喜欢在下班后,独自撑一把伞,去梯田中走一走,那里雾气很重,有时似玉带缠腰。仿佛那一刻,梯田和我一起消失不见了。但我知道,梯田虽然安静、迷蒙,却积蓄着春的强大能量。
谷雨前,山里人家开始播种育苗,谷雨时便开始插秧。这时,山中雨量更为充沛,高高低低的梯田中,站满了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躬背插秧的人们。有时,他们边插秧边谈笑,聊到忘情处,一个踉跄差点栽进水田中。想来,这种播种的喜悦,大概藏也藏不住。当一丘一丘的梯田上,插满了绿油又整齐的秧苗,人们的心终于踏实了。转身回走,梯田接过使命,为人们守护秧苗的成长。那种守护,和梯田自身一阶一阶向上攀爬的精神一样,坚韧又动人。
到了夏天,梯田里的禾苗在迅速生长,悄悄发光,它们的稻叶变宽变长,颜色变深。每个清晨,晶莹的露珠在一层层的梯田上顽皮游走,滋润着挺拔的禾苗。当朝阳照耀时,禾苗上颗颗的露珠,影映出天地的神采。夏天的梯田,禾苗不断拔节,四下皆是青绿,而那饱满的绿,总让人忘却很多烦心事。
傍晚时,夏风阵阵,梯田上稻浪滚滚,一层接着一层翻动,如音乐般发出声响。这时,梯田里的稻子有了情欲,稻穗从叶片间抽出,讲着天真烂漫的情话。连空气都是暧昧的,我走在梯田间,闻到了稻子淡淡的甜腻味,听到了稻穗和叶片的窸窣之声。
秋天,稻谷成熟了。梯田上,从上至下,从左到右,金黄一片铺展开去,包围了整个小山村,非常壮观和热烈。此时,那盘旋的梯田,特别打眼,姿态婀娜,色彩缤纷。我站在当中,如痴如醉,仿佛拥有了整片梯田。
这时,山里的空气中,到处飘荡着稻谷的香甜,让人喜悦不已。田埂也干燥,走上去富有弹性,让人只想蹦跶一下。想来,那泥巴一定能把我们弹跳得很高。
稻子丰收时,山里人家不用打谷机的,因为山太高,梯田又窄,机器抬不上去。人们用稻桶收稻子,把割好的稻子,往稻桶里一甩,稻谷打在桶壁上,受到挤压,全落进桶里。拿出来时,只剩光光的稻杆了。每当这时,我站在教室里上课,都能听到远近的梯田间,有轻重不一的甩谷声,那声音随意又厚重。
收完稻子后,四面梯田送来满满的稻谷香,包裹住了整个秋天。此时,梯田里的热闹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光秃秃的一片,只剩下整齐短窄的稻梗,寂寥极了。
山中的梯田,插秧时喧哗一片,生长时寂静无声。丰收时,又是热闹一片。像极了人生,繁华与平淡流转,我们在这种反复中得到欢愉。
冬天,梯田是孤独又沧桑的,没有绿意,静止得如雕塑一般。但又韧性十足,内在丰盈。一层层梯田间,长满了冬芒,那朦胧灰白的芒草,整个冬天随冷风飞舞。它们摇曳的枝干、飞扬的芒絮,在梯田的纵横之间,有种颓废之美,像是盛满了冬天积蓄的全部语言,决绝、冷冽又凝重,向着一片虚空。
这是冬的深沉,也是梯田的等待,等待又一年新的开始。
还记得那年冬天,我背着帆布袋,戴着英伦帽,独自走在一片枯黄的梯田间,阳光洒满我的全身,不知名的小野花开了一路,冬芒草静寂又深情。那苍茫的梯田在我身后,慢慢后退,为我支撑起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温暖。那一刻,我心存激越。
这梯田的四季,陪伴着山中的我成长、生活。我们彼此相依,彼此相守,彼此见证,已是人生的万幸。
文 | 陈诗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