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寒
西山有下不完的雨,绵绵细细的雨,淅淅沥沥的雨,西山从我那扇老木窗里进来,总是一副湿漉漉的模样。
早春,我在屋子里读书,西山就在雨中看我读书,我们互不相扰,各干各的事情。一本书读完了,西山的雨还是没完没了。雨中,一些竹笋拱了出来,大部分聚集在山脚,也有些调皮的,偷偷跑到了山腰。它们愣头愣脑,像好奇的孩子,打量着周边的事物。慢慢分了矮的、高的、不高不矮的,栗色的笋壳上粘着黄泥,挂着雨滴,西山上春天的轮廓就这样打好了。
笋还在长,还没长够,还要脱壳、开枝、散叶。在笋忙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杜鹃开花了,先开一朵,接着第二朵、第三朵,然后一树一树地开,开了一树,又开一树,从山脚开到山顶,从东边开到西边。这时候,西山好像只剩下了杜鹃,笋和其它的树啊藤啊都和西山捉起了迷藏,跑开了,躲起来了。一些鸟在上面不停地飞,扑腾着翅膀,来来回回,迟迟不敢落下,怕吓到一山的花朵。
我们这把杜鹃叫作灯笼柴,真好的名字,好记,好听,土得有诗意。名字的由来也很简单,因为开出的花像灯笼。花是西山的灯笼,雨中的灯笼,拳头般大小,嫣红,闪着湿漉漉的光,照着整座西山,眉是眉,眼是眼,一颦一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花不光是西山的灯笼,更是春天的灯笼,只要一朵,小小的一朵,就把春天点亮了。
春天的西山,到底还是热闹了一些。我素来不喜热闹,就算偶尔站在窗前,也不是一个看热闹的人,一场热闹,很快在雨中散去。我也散去,退回到屋子里读书。
秋天在我翻着书页子的声音里到来,菊花开败,大雁南飞秋雨窸窣的日子,起了风,西山下起了一场叶子雨,满山的叶子在风雨中飘啊飘,像一场悠闲的心事,飘进我的窗来,拂满我一身。
几天后,西山上铺了层厚厚的叶子,没有花径,没有蓬门,也就没有人拿着扫把去扫,只能留给那些没事的鸟雀,在上面跳跃,找一只虫子,一枚风干了的果实,一片可以筑巢的叶子。鸟雀们折腾完了,累了,失去了兴趣,就丢在那里,听其雨打风吹,慢慢腐烂,化作泥土,化作养分,从根到干,从干到枝,长成来年的叶子,开成来年的花朵。如此循环,西山不老,这是西山的道。
叶子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条挂着雨滴,树影摇风,一望无遗。西山空寂了,疏朗了,袒露了,成为速写版的西山。这是最真实的西山,一切恰到好处,春天和夏天的西山,都是这个版本的草稿。远远地望着,像宋人笔下的山水,那些安静,那些寂寥,穿过我的身体,仿佛触摸到了时间枯瘦的筋骨。
入夜,草虫在西山上叫,声音入窗,进入一束灯火,冷冷落落,响在我的书页上,每一个词语里都像有了虫声、风声、雨声。这正好暗合了我读书的感觉,大凡书到好处,都是那种不紧不慢的冷,轻轻淡淡里烟云流动,这样一点朦胧,让人几欲抓住却又倏忽走远。如此的境况,与热闹是没有任何关系了,就像曲终人散后,江上数峰青。
这样的夜里,我失去了说话的欲望,我要告诉生活和生活要告诉我的,都摆在那里,不必说了。大与小、远与近的界限逐渐消失,屋子空旷了,如秋日的原野,小窗也好像突然大了,西山仿佛挪移了位置,悄悄贴近了我的窗棂。秋夜里落着雨的西山,撑开了我心灵的维度,使它如夜一样辽阔。
许多年前,西山和我隔着一个田垄,一口池塘,一扇窗。
许多年后,西山还在,田垄还在,窗不在了,剩下一些断垣颓壁,湮没在杂草丛中。
只是,西山上的雨,还和从前一样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