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舰军
故乡春夜,穿越田野的水泥道路两旁,油菜花伸手可触。昏天,黑地,北斗七星在头顶安静地闪烁。
这不是城郊招揽游客的大片油菜花地,也不是某个项目运作的结果。老家人信不过城里来的桶装菜籽油,索性开始自己种,自己收,自己榨,自己吃。
母亲说,要是早几日回来,屋前屋后全是金色,就在这几日结籽了。
菜园里所有的花都开过了。那三树红梅摇身一变,成了三个绿叶茂密的树冠。桃花只剩下几朵没有花瓣的残萼。梨树的叶子很圆润,精致的白梨花早已没入杂草丛中。似乎没见过枣树开花。地里没来得及吃的白菜已开始腐败。谁把新剥下来的春笋壳丢在水面上?
菜园围墙外,水田刚刚翻过,泥水尚未完全沉淀,浑水里,还没有泥鳅窜动。
一条绿色的四脚蛇,突然从草丛里快速通过,应该是刚从冬眠中醒过来,受了惊吓,仓皇而逃。
蛙鸣渐起。
远处是城市的灯光。
十几支十米高的新竹,如利剑,直指夜空。
那一丛竹林里,白天曾有麻雀窸窸窣窣,此时寂静无声。
再过个把月,油菜籽就可以收了,几个大太阳,油菜籽就晒干了,苞壳会自动爆裂,满地紫黑色的珍珠米,用蛇皮袋装了,送到几里外的油坊,眼看着师傅现榨,不但一年吃的油都有了,还可以作为稀罕物送给已经进城的子女和亲戚,再有富余就送到镇上去,非得有个好价钱才卖。
油菜花结籽的时候,水塘里的野鲫鱼应该差不多肥了。我仿佛看见母亲的油锅里,菜籽油滋滋作响,一指长的野鲫鱼不必去鳞,慢慢煎到焦黄,鳞皮稍稍隆起,用上一年的陈紫苏煮了,便是春天的第一道美味啊,我忍不住舔了三下嘴唇,舌尖上似乎有记忆中的味道。
每年春耕时节,生产队里采收油菜籽,一捆捆湿漉漉沉甸甸的油菜籽,在晒谷坪里堆积如山,小孩子们在油菜垛垛间打通了隐蔽的通道,这里就是我们童年的宫殿啊。我至今记得,那个常跟我过家家的女孩,额前有长长的刘海,脸上有深深的酒窝。
大规模种植油菜花,应该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不是自己吃,主要为了完成国家下达的上缴指标,给城里人吃的。
如今生产队不在了,水塘边的晒谷坪也不在了,油菜籽熟了,只能由各家各户收回去分散晒在自家水泥地坪里;数量少的,干脆用一个竹筛子垫在底下,太阳暴晒之下,爆裂而出的菜籽便会自动滚落,到时把秆秆倒提起来,抖三下,菜籽便一粒不剩。
再不见童年的宫殿。
那个常常和我过家家的漂亮女孩后来嫁到三十里外,如今已经儿孙满堂。
此时,我的四周都是刚刚结籽的油菜花。
在故乡的这片田野上,她们曾经多么整齐而骄傲地绽放啊!
一旦结籽,就好像刚过门的媳妇,有了身孕,立刻收敛起来,少了张扬,多了顾忌。
我故意远离了村庄,独自游荡在黑夜深处。
远处的路灯下,已少有人走动。
忙了一日,母亲早早睡了。
我闻到的花香,其实就是菜籽油的味道,只是清淡太多,好比被稀释后的蜂蜜水。
并无一丝风儿吹过,故乡的春夜里,暗香浮动。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频繁地,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