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寒
车子停下,目的地到了。
打开车门,我听到了淙淙的溪流声,闻到了草木的香味,青山层层叠叠,顺着目光逶迤。只是,我找不到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可否认,在那一瞬间,有一种失落像风一样穿过我的身体。
这个村子叫清江村,是构成我故乡的一个部分。仿佛是在遥远的过去,又仿佛是在昨天,我在这里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白天,我和几十个孩子在山脚一所老院子里欢笑,夜晚我沿着村子里那条泥巴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虫子在田垄上叫,萤火一盏接一盏掠过柔和的夜色。山脚下的屋里传来歌声,一首是《十五的月亮》,另一首是《望星空》,不停地循环,似乎永远都听不厌。有时候我也会去附近一个老祠堂门口看露天电影,一个人,或者邀上几个人,踩着月光,翻过一个山坳,同一部片子,反反复复地看。这里的山水、草木、星光、月色温暖了我的日子,这里的人,包容了我十八岁的懵懂与疏狂。去城市后,我一直没有回来过,那条留下脚印的泥巴路已成为过去,老房子也一改往日的容颜。在时间的辖区里,所有的事物都在劫难逃。我记忆中不曾遗落的细节,如那两首歌,被一阵风吹进另一阵风里,再也找不到痕迹。
时间临近中午,盛夏的阳光像失重般跌落下来,在脚下铺了厚厚的一层。迎接我们的人早已在路边等候,我上去和他打招呼,才发觉居然是我的本家兄弟,我和他熟悉,但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在清明祭祖和谁家办红白喜事时匆匆打个照面,也是这几年的事情。他三十多岁,话不多,穿着身洗得褪色的衣服,举手投足之间带着庄稼人的质朴和羞赧。
寒暄过后,我们跟着他向山上走,很快,大片的梨树出现在眼前。梨结得多,压弯了柔软的枝条,为了避免压断树枝,很多地方都用木棍撑着。梨子套着黄色的纸袋,将纸袋取下来,便看到饱满的梨,金黄的颜色,皮薄薄的,让人想到一弹即破之类的词语,似乎能听到它的汁液在流转。本家兄弟告诉我,套上袋子是为了防止飞蛾叮,飞蛾叮了,梨有可能就坏掉了,即使不坏也会留下斑点,影响品相。说起种梨,他的话多了起来,脸上也出现了笑容。他从学校毕业后便去了深圳打工,多年后终于拿到了上十万的年薪。几年前他丢下那份工作,回来租赁了这片上百亩的山地种梨和板栗。同行的朋友感叹一声,当初把这片山地开垦出来,真不容易。他听了笑起来,没你想象的那么难,苦一阵子就好了。去年光梨就卖了七八万块钱。现在销路还没彻底打开,要是销路打开了,种梨还是很不错的,比在外面打工好多了。
阳光越来越浓烈,偶尔来一阵风,把梨树的叶子吹得哗哗响。整座果园,洋溢着丰收的气息,好像提前进入了秋天,在潜意识里,我总是愿意把成熟和秋天连在一起。我喜欢在秋天的村庄里行走,穿过整个季节,就像穿过一条鱼虾跳跃的河流,这或许是我身体里传承了土地基因的缘故。我常常会以这样的方式打通我和村庄之间的脉流,这样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庄稼人,我和土地,和地里所有劳作的人属于同一种命运。
往回走的路上,当地的朋友说,现在村里好多在外地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创业了,有养青蛙的,养蜂的,种蔬菜的,他们正商量着注册一家公司,抱团闯市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车子正行驶在沥青路上,空调丝丝地冒着冷气,风把窗外的湖水吹起了一层层梦一样的波纹。
我能理解他们逃离这片土地时的情形,想当初,我就是这样逃离故乡的,决绝、狼狈,又满怀着期待。他们告别另一片陌生土地时的心情,我无从知道。我只能想到,人活在这世上,是往回走的,回到传统,回到内心,就像一条河流,飞珠溅玉之后,终究要归于平静。也许,在经历了漂泊辗转之后,他们才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自己的根在哪里。
想起这些的时候,心里一片释然,如一场骤雨过后,天空无边无际的澄澈。车向着前方平静地行驶,轮子在沥青路上摩擦出沙沙的响声,像谁在低低地哼着一首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