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今年春节时给黄永玉先生特制的手工湘笔,准备在他回湖南时送给他。”在作坊里,黄希林拿出一个金丝楠木盒,里面躺着 10支大小不一、风格各异的手工毛笔。在小叶紫檀笔杆上,可见“永玉画笔”字样。
黄希林是一代湘笔名匠杨德富的四女婿,也是“杨氏毛笔庄”现在的掌门人。自杨德富18 岁自立门户创办笔庄(原名“世界笔庄”)以来,杨氏制笔工艺已传承近百年。
在长沙市芙蓉区南阳街,“杨氏毛笔庄”的招牌于形形色色的商铺中不易发现。这个位于一幢老楼的作坊,偶有三两熟客或散客慕名前往求笔,更多的时候,只有黄希林一人,戴上老花镜、系着蓝色围兜,专心致志地制着手中的一锋一毫。
只要开始制作毛笔,黄希林拿着岳父传下来的制笔工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这个在闹市中偏安一隅的毛笔作坊,其实只是一间约60平方米的简陋小屋,而里间,黄希林的工作室不过12平方米。
屋子虽小,却吸引了黄永玉这样的文化大家。屋里墙上挂着的“杨氏毛笔庄”黑底烫金招牌以及彩绘国画《洞庭烟水图》,都是黄永玉送给杨氏毛笔庄的礼物。
2002年,因长期买不到好毛笔而烦闷的黄永玉,委托一位工作人员在长沙找寻儿时习字用的桂禹声毛笔。这位工作人员来到南阳街打听情况。
南阳街在民国时期是有名的“笔窝子”,当时长沙市内有笔庄70多家,这里就集中了17家。 “彭三和”“王文升”“余仁和”等都是当时有名的店家。
“当时这个工作人员碰巧到我们店里来询问情况,说是一位北京的画家需要毛笔,岳父杨德富告诉他,桂禹声早就不在了,倒是可以到我家拿几只笔试试。”黄希林说,岳父当时并不知道这位北京的画家就是黄永玉。
黄永玉拿到笔用了一阵后觉得好写,十分高兴,当即决定定购。
一个月后,黄永玉来到长沙,想到南阳街探望杨德富。杨德富却自认住房简陋,坚持去黄永玉入住的蓉园宾馆拜访。
“黄老主动问起岳父的年岁,知道岳父大他两岁后,直说以后你是兄长我是弟弟。”这让黄希林记忆深刻。
这次会面,黄永玉与老笔工杨德富一见如故,他紧紧握着杨德富的手感慨道:“几十年买不到好笔,外面买的笔,画到第二张就开叉脱毛。你做的笔,我很喜欢,现在用的全是你做的笔。”
说完,黄永玉主动提出,要用杨氏毛笔作一幅画送给杨德富。几天后,杨德富从黄永玉手上接过了这幅名为《洞庭烟水图》的画,画上题写着:“沧海桑田,余亦入耄耋之年矣。得遇德富老人,制笔近一世纪,为传统文化尽终生之贡献,特作此图,以表敬意。”
在后来的一次拜访中,杨德富和黄希林思考再三,想请黄永玉为笔庄写个招牌,“当时心中也很是忐忑,但老爷子随和、直爽,一口答应”。
16年间,黄希林共拜访过黄永玉5次,现在每年都收到老人设计的年历。在他看来,这是湘籍画家对湘笔的一种情怀和眷恋,也支撑着他坚守岳父的遗训——规矩做人,认真做笔。
“我不仅要将岳父遵循古法手工制笔的老手艺坚持下去,还要将老一辈对湘笔结下的情谊传承下去。”黄希林说。
2003年,经黄永玉、颜家龙等诸名家推介后,杨氏毛笔庄名声大振,一时间求笔者众。
杨德富却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将自产的500支二号兼毫毛笔全部销毁,这让不少人瞠目结舌。
原来,杨氏毛笔庄的毛笔历来都用生漆“靠头”,即粘接笔头。生漆的长处,是漆可顺着笔毛之间的间隙,逐渐渗透。它可将毛与毛之间,毛与笔管之间牢牢粘稳。这样做出来的毛笔便不会脱毛、掉头。
但因那段时间生漆供应不上,杨德富于是想尝试下新材料。谁知新胶渗透性不强,以致做成的500支笔中有掉毛的情况。
“当时岳父考虑到,若这批笔流于市面,不掉毛的尚好说,那少数掉毛的便会损害杨氏笔庄的声誉。因为很难确定哪支笔掉毛,岳父决定无论好坏,一律销毁。”黄希林说。
杨德富“规矩做人,认真做笔”的态度,对黄希林影响至深。
碰到第一次上门的客人,黄希林总是在介绍完手工制笔后,再添上一句“笔不要买多了,买一支试试就行”。
为何要如此提醒?黄希林解释说,毛笔素有“尖、齐、圆、健”的特点,“尖、齐、圆”都是在制笔过程中成形的,而“健”是无形的东西,需要根据客户喜好来制作。比如许多老人更喜欢硬一点的笔头,年轻人则喜欢软一点的笔头。而偶尔前来的散客,对这个规律大多不了解。
随着人们书写习惯的改变,湘笔日渐式微,长沙现在仅存莫家毛笔和杨氏毛笔庄两家。尽管如此,黄希林依然坚持诚信经营之道,“不为糊口,只求传承老手艺,不砸了自家这块老招牌。”
在黄希林的抽屉里,有长长短短几十块竹子做的衬板。这些衬板上根据毛笔头的大小,画着不同的刻度,用以比齐制作时所用的毛的长度。
衬板是杨德富生前用过的,而衬板上的老手艺,黄希林在几十年的耳濡目染中了然于心。“以前为了尽孝心,就在毛笔庄帮忙,岳父总说让我多看,不懂再问。”黄希林说。
2006年杨德富去世,7个女儿都会制笔,却由黄希林接下了杨氏毛笔庄。这个“外姓人”从帮工到掌门,接过了岳父的衣钵。
“岳父曾说,现在的制笔人不按旧法,不遵流程,造成毛笔质量下降。目前,市面上的毛笔多为机器加工,为降低成本,一般用尼龙化纤来做笔头,含墨量不够,还有脱毛、散锋、掉头和腰劲不足的情况出现。”黄希林说,在他这里,遵循古法是制笔的要义。除了刻字之外,几乎所有步骤都是手工。
好笔要有好毛,湘笔选毛尤其讲究。制作中,湘笔选取长江以北的黄鼠狼尾毛的中上部分,尾梢毛拖地,没有毛锋不可用;鸡羽须是阉割后公鸡的颈部羽毛,弯开后根根分明;羊毛则是选取山羊腋下、肚子上的毛。
“好的毛前面有锋,是亮的,不能弯曲。”黄希林说,大家口中的狼毫,事实上就是用黄鼠狼的尾毛制成的。他从身边的塑料袋里,翻出一截黄鼠狼尾毛拨了拨,“你看这截一指长的黄鼠狼尾毛,做不了几支笔。”
一支笔可由多种不同种类、形状、长短的动物毛混合而成,其间配料和配比极考验制笔者功力。湘笔中的“鸡狼毫”,就是由几种动物毛混合,这是杨氏毛笔的一大特色,这种笔的保水性好,蘸墨厚重写字多,不易开叉可以久用,多用于写小行书或者楷书。
“在制作鸡狼毫时,会在笔头的底部加入麻,增加混合动物毛的摩擦力,让它能够扎紧不掉毛,并且增加储墨性。”黄希林说,一支手工毛笔的诞生要经历120道左右的工序,每道工序都要“坐得住”,才能达到“尖、齐、圆、健”的标准。
其中,笔头的制作工序基本在水里完成,称为“水盆”。笔头完成后要经历笔杆设计制造、装配、诊笔、刻字等几个环节的案头工作,被称为“干作”。
挑选好毛后,脱脂、理毫、晾笔头步骤繁杂,黄希林戴着老花镜,用嘴咬着线的一头,将已经正好的笔头缠绕扎紧。
作坊的书桌边,挂着一排已经扎好的笔头,底下绑着水瓶,利用重力,用来收紧笔头。最后再选装笔杆,修笔刻字。每道工序,黄希林都严谨以待。
这些步骤,都需要老僧补纳一般的精造细做。只要开始制作毛笔,黄希林拿着岳父传下来的制笔工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成为老伴反对他做笔的理由,她希望黄希林多走一走,多出去活动。
毛笔界有句行话:“一桌毛笔。” “一桌”指一批,数百只起,没有一支一支做的说法。“这一批笔做下来要近40天。”因为制笔耗时长,工序多,所以黄希林从不接大单。
2016年,杨氏毛笔庄撤掉了原本设在南阳街的门店,只留下了招牌和这间在旁边老楼里的作坊。在这之前,杨家姐妹一有空闲,总是拖家带口聚在笔庄内帮忙制笔。
“黄希林最讨父亲喜欢,总是跟在他后面学做笔。姐妹中,六妹最得父亲刻字的真传,我和小妹妹则最擅长修笔。”杨德富五女儿杨江柳感慨,姐妹们年纪大了,对于制笔已有些力不从心。
如今,67岁的黄希林坚守着杨氏毛笔庄,他不打牌、不抽烟,一人制笔,七姐妹平摊收入。对他而言,最大的乐趣是享受做笔的过程,以及与书画人士交朋友。
“这个毛笔店维持不了生计。”杨江柳的儿子邵泓力,自小在外公杨德富身边长大,尽管没有系统地学过,但对家传的制笔工艺也是熟记于心。杨德富的孙辈里,只有他掌握了制笔的工艺。
邵泓力还清晰记得,坐在案头“诊笔”的杨德富。“他会把不好的毛一根根挑出来,不断测试毛笔的弹性,一支笔要耗上半个小时。”
几年前,邵泓力也曾想做大做强杨氏毛笔。当时,为了方便外地客户宣传推广杨氏毛笔庄,他在网上开了一个淘宝店。
“但现在毛笔的需求量不大,销量不高。”邵泓力直言,市场清淡降低了这行的吸引力。
黄希林原本希望邵泓力接下这块招牌,但最终因“没什么钱赚”,加之邵泓力的本职工作太忙,而不得不把这件事搁置了起来。
“姨父想把杨氏毛笔越做越好,还进行了一些创新。”邵泓力说,黄希林对制笔工艺的讲究,真是对应了外公常说的“做笔像做人,抓住每一个细节,不能半途而废”。
画家邓辉楚曾向黄希林定制一款作画用的“矮脚雄锋笔”,由于邓辉楚对笔头有特殊的要求,黄希林根据他的意思,前后修改了七八次。
“用笔的人说好写就行。”黄希林说,岳父辛苦创下的这块招牌,丢了可惜,“能维系一天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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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时期,全国毛笔制造业有两个流派,一是以浙江湖州善琏镇为标志,遍及东南及北方诸省的“湖派”;另一个就是以湖南长沙为主要产地的“湘派”,影响力远达中南及西南诸省,直至日本和东南亚。民国时期制笔工艺以长沙为中心,辐射邻近的湘阴、湘潭、湘乡。据说,最兴盛的时候,湘阴县有1万多人制笔,长沙也有数千人从业。那时,一到春秋两季,全国各地的学校门口,都有湖南来的肩搭笔袋的“笔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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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湘声报记者 肖君臻
图/湘声报记者 黄达 部分图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