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山村歌者
发布时间:2023-05-19编辑: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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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未曾上过一天学,性格有些古板,整天板着一张黑脸,笑的时候不多。但他却是一个有着较高艺术潜质的人,他不仅会吹木叶、摆稀奇古怪的龙门阵,而且还是一位优秀的山歌手。


父亲打小就跟随我的爷爷牧鸭,长年漂泊在湘鄂川边区一带,成家后他又带着一家老小,扛着鸭棚子在边区一带牧鸭为生,过着风餐露宿的漂泊生活。


在放鸭之地,他因唱山歌打了很多老庚,结拜了很多异姓兄弟,仅在斑鸠潭,就打了几个老庚。大姐的公公,一开始是父亲的老庚,后来姐姐嫁过去,这样老庚就变成了亲家。在牧鸭生涯里,父亲搜集了大量山歌、民间故事。他虽然不识字,但有惊人的记忆力,能过耳不忘,在他脑海里储备的山歌起码有几大“箩筐”。唱歌时,只要从歌“箩筐”里随便抓几首就能唱半天。加之他人生阅历丰富,见多识广,能随口便答、即兴创作,如果遇上旗鼓相当的高手,可以连唱几天几夜。


小时在村小上学,吃完晚饭后,天色较晚,但又未到睡觉的时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家人都围坐在火坑边向火。父亲的烟瘾很大,只见他坐在椅子上,慢慢地装上一锅烟,将长长的旱烟杆伸到火堆里点燃,眼睛微闭,“吧嗒、吧嗒”悠闲地抽着,我们无事可做,坐久了就在一旁打瞌睡。过足烟瘾的他,打烟往门角角一甩,说:“都莫宠瞌睡了,我给你们摆龙门阵。”什么薛仁贵征东、穆桂英挂帅、宋公明三打祝家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听得我们这些小孩云里雾里。还有一些爱情故事,什么宋家庄的员外公子爱上柳家庄的小姐、富家小姐爱上长工,故事情节往往很曲折,但结尾都很圆满。有时也讲一些恐怖的鬼故事,仿佛黑夜里到处都是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吓得我不敢起夜上厕所。


后来,我爱上文学,父亲的这些故事大概是最早的文学启蒙。我曾向一位文学前辈讨教,想将父亲的这些故事挖掘整理出来,不想前辈说文学价值不大,打消了我的念头。现在想来,有些遗憾。


看我们龙门阵听腻了,有时父亲会给我们换一种口味,说:“来来来!今天不摆龙门阵,给你们逮几首儿歌听听。”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唱起来。他在前面唱,我则跟在他后面哼,一些短的歌就慢慢地学会了。这些儿歌山村气息很浓,浅显易懂,唱起来朗朗上口,有几首我至今还能出口成诵。


“一颗豆子圆又圆,推成豆腐卖成钱;人家说我生意小,小小生意赚大钱”“打掌掌,讨馒馒。讨得多,送哥哥,讨得少,送嫂嫂。嫂嫂吃不完,放到枕头上。老鼠拖到门角角,雀儿嘎到树巅巅,起窠窠,抱崽崽,叮隆嘣隆搭下来”……


作为牧鸭人,父亲经常一个人在野外放鸭,一天到晚见不到一个人。孤独寂寞的时候,他就站在田埂上,拄着鸭篙子,扯起喉咙对着田野、大山和他的鸭群唱上几段,既为自己壮胆,又以此来排解心里的寂寞,自娱自乐。


关于放鸭的苦楚,父亲从未说给我听,小时只听见他哼过一首关于鸭客的歌谣:“鸭子客,鸭子客,鸭子篙篙十八节。白天走的千条路,晚上睡的半边月。”


这首歌是牧鸭人生活的真实写照。“鸭子篙篙”是鸭客的神器。它由一根小楠竹做成,10多米长,一头有竹丫子,较软,可以用来敲打不听话的鸭子,又不伤着鸭子。一头削成撮瓢形,可以用来撮泥巴。竹篙有弹性,可以将泥巴投得很远,人不用下田就可以赶田里的鸭子。所以,鸭客只要鸭篙子在手,鸭群就会乖乖听他的话。“千条路”,说的是鸭客为照看鸭群,一天到晚需穿梭在若干条田埂上。所谓“半边月”,就是指半月形的鸭棚子。鸭棚子,是用楠竹篾条织成的,是鸭客的移动之家,吃住都在里面,鸭客一年四季到处迁徙,漂泊到哪里,棚子就搬到哪里。


父亲当过很长时间的生产队长,在地里劳作时,兴致来了,便一边劳作一边唱。往往他在这个山头唱,对面山头就会有人和。寨里嘎子大嫂喜欢听山歌,也喜欢唱山歌,很多歌是从我父亲那儿学来的。


嘎子大嫂说,有一年父亲带领社员们到稻田里插秧,碰巧邻近四川独坝那边的一个婆婆客在山边打牛草,她是远近闻名的山歌手,与人对歌从来没有输过。两个山歌高手不期而遇,于是大家都起哄说:“队长,来一首吧!”来就来!父亲开口就唱道:“山歌好唱难开头,木匠难起转角楼;岩匠难打岩狮子,铁匠难打铁绣球。”


那打牛草的年轻妇女马上应道:“樱桃好吃树难栽,山歌好唱口难开;撮箕好织头难起,唱戏最难打闹台。”


这山歌头一开,就刹不住了。父亲在田里边插秧边唱,妇女在山上边打牛草边和,社员们就高声叫好。这田里唱一首,山坡回一首,你来我往,从早一直唱到晚,俩人都没有分出高下,听了一天的社员,也没有听累,连呼“过瘾!再来一首!”


歌唱结束了,秧子也插完了,社员们洗脚上岸,妇女则背着一大捆牛草回家去了。


文  | 梁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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