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1月，前中国棋院院长陈祖德在北京宴请吴清源先生。

　　丙申二月初七，一向难舍午睡且不懂围棋的我，居然断断续续看完了“人机大战”最后一局的现场直播，眼睁睁地看着李世石以总比分1:4不敌人工智能“阿尔法围棋”。余兴未尽，我又重读吴清源的自传《中的精神》和陈祖德的自传《超越自我》，期悟人棋之道。

　　吴清源和陈祖德都是围棋大师，一位在19岁时即运用自创的“新布局”，对阵本因坊秀哉名人，在十番棋擂台击败了当时所有超一流高手，被称为“昭和棋圣”，此后一生雄踞“天下第一”的无冕王位；另一位被称为中国围棋泰斗，首创“中国流”，是第一位击败日本九段的中国棋手和中国棋院第一任院长。两位大师的人生历程充满传奇，但自传文风却一样平实，可谓“双璧”。最早“双璧”合读的是酷爱读书的胡耀邦同志，他曾在1987年9月怀着很大的兴趣读完了吴清源的回忆录《天外有天——以文会友》和陈祖德的《超越自我》，并且认为：看看各类名家传记性的小册子，比看那些水平不高的文学作品或电影、电视片，得益更多。

　　说来也巧，吴清源和陈祖德甚有渊源。两人都是7岁学棋，都曾接受过顾水如老师的指导。京剧大师梅兰芳曾写信向吴清源推荐陈祖德赴日留学。周恩来总理非常关照两位大师，1960年，周总理接见了来华访问的吴清源的老师濑越宪作先生一行，并且说：“下次请一定要带着吴清源一起来中国。”1962年，陈祖德作为中日友好围棋访问团成员访问日本，出发前周总理又把他叫去，说：“到了日本，要亲自登门拜访吴清源。”

　　吴清源在《中的精神》一书中辟专章谈陈祖德，认为陈是“一位先驱者，为了振兴中国围棋倾注了很大的心血……”。陈祖德也在自传中阐述，“顾（水如）先生是30岁左右收下吴清源的，事过30年又收下我这第二个学生。吴清源的年龄跟我父亲一般大，从年岁上来说是我的长辈，从棋艺上来说则又是我的老师，但从两人出于同一位老师这一点来说，吴清源和我又是师兄弟，这关系有些微妙。我自幼年学围棋后心中一直很崇拜吴清源，很想有机会能见见他，欣赏一下他那令人神往的风采和棋艺，甚至还幻想能向他学上一盘。不料这些愿望和幻想后来都实现了。”

　　“谁将百岁人间事，只换山中一局棋。”吴清源于2014年11月30日在睡梦中离去，享年100岁。生前，他曾说过这样的话——“100岁之后我也要下棋。200岁之后，我在宇宙中也要下棋。”百年一瞬，毁誉兼有，他一生在棋中悟道，在宗教中达理，修成文武双全的人格。吴清源去世后，聂卫平九段曾在微博中回忆：“有一年我在日本，与沈君山神侃桥牌，一边的吴清源先生听到后，主动走过来很认真地对我说：‘博二兔，不得一兔。’我听后大受震动。当年我要是听从他的劝告，一心执着于围棋，也许在棋上的成就会更大些。”吴清源和陈祖德两位大师都已仙逝，“阿尔法围棋”用吴清源所倡导的下法(江铸久语)打败了曾被陈祖德评价为“天才少年”的李世石，不知两位大师地下有知，会生出何种感慨。

　　我由此又想起1997年5月，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输给了IBM超级电脑“深蓝”。的确，人工智能的步步逼近令不少有未来感的人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担忧。据英国科学协会委托网络调研公司YouGov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大约36%的人认为人工智能技术的兴起会对人类长期生存构成威胁。人们在各种人工智能会带来大波“失业潮”的预言中深怀隐忧，同时也为如此咄咄逼人的“阿尔法围棋”会不会被恶意利用等问题纠结不已。毋庸讳言，从竞技角度看，人工智能的存储能力、运算能力、稳定的心理能力和超强的环境适应能力是人类不可比拟的，包括被誉为人类智慧最后的堡垒——围棋，也在“深度学习”系统面前显得力不从心。但我却对此持审慎乐观的态度，因为，人与人工智能最大的差别还是思想和感情，人类能够在围棋中迸发自己的智慧并从中感受到乐趣，所以围棋对于人类是有意义的。比如吴清源晚年提出的二十一世纪围棋亦即“六合之棋”，就很有宇宙意识。所谓“六合”就是宇宙，表示东西南北的四方和上下的天地。这样“从棋盘的整体考虑”，围棋的目标就不局限于边角，而是能很好地保持全体的平衡。而“所谓最佳一手，指的是把棋子下在某个位置上，之后棋力相等的棋手无论怎样去继续，那手棋始终处于有利于全局的位置。”

　　围棋是一种艺术，又是生命的哲学，对弈的最终目的是从中领略圆满调和的“道”， 追求棋道与人生的圆满。缘此陈祖德深情地回忆了自己和围棋难解难分的一生：“从我自己来说，对棋的感触非常深，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精神寄托，没有东西可以替代的寄托……即使我再累，下棋也有一种幸福感。”我想，这些思考和幸福感更是人工智能所不能拥有的。

　　假如时光真的倒流，人生可以再少年，我也许会去学下围棋的。

　　记于丙申春分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