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村子蹲在大山里,进村、出村的路只是山与山之间的豁口。一面是石山,嶙峋着如虎如豹、似剑似笋的散石,少有悬崖绝壁。其余三面是土山,遍布常见的枞树、杉树、枫树,每一顶树冠都写着两个绿色的大字:江南。
满村皆熟人,不是有着共同祖先的族亲,便是七拐八转的亲戚。我家先后住过两个地方,老房局狭,开门即是村里的主道,来来往往的乡亲极多。新房视野开阔,且有一块地坪,但离地坪五六米处亦有村道,同样可以见到乡亲来来往往。父母生性好客,每见乡亲或亲戚从屋前经过,一定会先致问候,待对方应答,再说一句:“来屋里坐。”对方有事,便会婉谢。倘若抽得出空,便会爽快地回:“好,我来看看您。”
有客进门,父母做的第一件事是用干毛巾擦拭椅凳,再搬到客人面前,请其入座,然后将一壶水坐上煤炉,烧开之后泡茶。对父母这些举动,我小时候不太明白。椅凳并不脏,为何还要擦拭?热水瓶里有的是早晨烧好的开水,为什么要另烧新水?长大后,自己常常做客和待客,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茶叶都是自家采的,自留地里蘑菇一样趴着二十来棵高矮不等的茶树,采下的叶片足够自饮和待客。父母也不懂什么叫“明前茶”,他们一定会等到茶叶有两个指头宽了,像书本一样平整打开,才在太阳天里提着竹篮走向茶树。采了之后拿铁锅炒一炒,再用手反复揉搓,然后搁在太阳下晒干。聊天漫无边际,男人们见面喜欢聊父母的身体,田间地头的施肥、治虫,一年的收成。女人呢,她们爱讨论怎样做针线活,孩子听不听话,东边谁的女儿定了婆家,西边谁的儿子相中了个女孩……乡人的话题不需要新鲜,多少天前说过的话,重新说一遍,说者不觉得无趣,听者也不感到乏味。或许,在乡人心中,在一起聊天比什么都重要。
上世纪80年代初,村子里外出的人开始多了起来,绝大多数是打工、做生意,留守在村里的多半是老年人。乡亲从门前过,父母还是会热情邀请他们“来屋里坐”。客人还是那些客人,父母的待客之物却变了:茶是新采的,只有两三片小芽尖,比当年的老茶叶档次高多了。递上茶,父母还会端来一个小桌子,摆上瓜子、花生、水果和纸包糖。瓜子、花生是自家地里产的,已将其炒熟,平时装在封口的塑料袋里,每一颗都散发着香味。水果和纸包糖是在集市上买的。乡亲们聊天的内容也有了变化,地里收成、家长里短固然有,更多的是谁家的女儿考上了好学校、谁家的儿子做生意发了大财、谁又去省城打工了之类的话题。我每次从城里回家,母亲总爱给我聊些乡间发生的事,多半是别人来我们家“坐”的时候告诉她的。
母亲已魂归道山,父亲也因腿脚不便多年不出门,寄居于村里的大妹家。大妹家门前也有一块地坪,地坪旁边也是一条村道,年迈的父亲喜欢坐在大门口,依然习惯于跟来来去去的乡亲打招呼,喜欢邀请熟悉的人来家里坐坐。乡亲们多半会欣然上门,问问父亲的身体,陪他说一会话,这真的很让人感动。现在的人非常忙,每个人手上都有手机。能够“坐”的地方又特别多:乡间的广场、庭院,镇上的歌厅、舞榭,内心不够淳朴善良,谁能体察一个老人的感受呢。
所谓人间值得,或许真正值得的就是心与心之间可以互相取暖。
文 | 游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