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微雨的初夏,走进铜官窑遗址公园,游人稀少,安静冷清,与隔壁铜官窑古镇的热闹喧嚣对比鲜明,正好可以就着绵绵密密的梅雨,从容漫步在唐人的世界,触摸千年窑烧里的秘密。
小时候,对铜官陶瓷印象就比较深刻,家里用的水缸、蒸钵、瓦罐、陶盆等日用品,据说都是从铜官土窑过来的,粗糙有余、精细不足,和其它老旧物件没有什么不同。1000多年的风风雨雨,吹灭了照彻湘江两岸的炉火,铜官窑就这般深藏功与名,用灰烬的余温默默造福一方百姓,留在历史记载里的只言片语,也不尽确切。
幸得有“黑石号”横空出世,当考古学家在6万多件瓷器中,发现铜官窑工匠潦草写下的“宝历二年七月十六日”时,这艘在马六甲海峡附近被礁石海浪击沉的商船,以另外一种形式起航,穿过漫漫的时间之海,让后人一睹古窑口曾经的辉煌,也找回了海上丝路繁华的序章。“黑石号”瓷器的出发地,就有铜官谭家坡龙窑,伟大的文明从湘江边的小小石渚启程,通江达海走向世界。依山而建的谭家坡龙窑保存完整、脉络清晰,古窑址残瓷断片无言诉说着沧海桑田,依稀可见当年青烟入云、火光冲天,让我梦回“十里陶城,百座龙窑,万名窑工”的大唐盛景,心旌摇曳,思绪万千。
铜官窑打开了瓷器“彩”的空间,由此滥觞。山水草木、花鸟虫鱼、诗文俗语,跃然瓷上,造就出一番新的天地。每次欣赏铜官窑作品,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首首“瓷诗”,写风景、写爱情、写离别、写四季、写边塞,既朗朗上口又不拘泥于格律,既别致流畅又不乏民间俚语,“盛满”平凡的烟火气。“春水春池满,春时春草生。春人饮春酒,春鸟哢春声”,犹如“春天的进行曲”,韵律有声,字字动听;“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表露出想爱挚爱又难以相爱,写满遗憾与不甘;“一日三场战,离家数十年。将军马上坐,壮士雪中眠”,这首诗写下了岁月静好背后的负重前行,记录了时代的凛冽。100多首可考可查的“瓷诗”,与平民生活一炊一饮、一商一旅、一颦一笑息息相通,《诗经》遗风扑面而来,如“风行水上,自然成纹”。
在很多人看来,铜官窑瓷器经过历史风霜,“彩”已褪去,灰头土脸,不如宋瓷精致优雅、清丽宜人。其实不然,铜官窑图案简约粗犷、不拘一格,工匠随心所欲间描摹得活力迸发、生机勃勃,洋溢着唐人昂扬进取、凌厉大气之美。这是一个盛世自信、自由、自在的审美。这种审美也深深刻印在唐人的文学和艺术中,所以唐诗处处张扬着青春豪迈,诗人们向外诉说着“天生我材必有用”,渴望“功名只向马上取”,追求“纵死犹闻侠骨香”,想要喝最烈的酒、写最好的诗、去最远的边关。这种激扬的理想主义以及对波澜壮阔生命历程的渴望,让诗人如繁星般照亮大唐的天空,背后是无与伦比的家国情怀和文化自信。
瓷器的独特之处,除了自身是一件艺术品外,更是可以流传千古的传播介质,生动展示一个时代的艺术范式和审美追求。千百年来,无数匠人,探寻泥与水、人与瓷、温度与湿度的秘密,始于土,成于火,形而正,方为器,窑变成瓷,釉色缱绻,蕴藏着独属于中国人的浪漫。
此时此刻,站在谭家坡龙窑脊背上,遥想1200多年前的唐人,他们率真旷达、自信乐观,在这片潇湘热土升腾起烟火气与文艺范。如今,我仍心怀敬意,看到铜官还有许多手艺人在坚守,他们企图用湘江的泥和水,捏出时代的斑斓,为千年古窑再添一把柴火,带着昔日“彩瓷”的荣光,走出历史尘烟,散入千家万户。
文 | 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