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初中读辛弃疾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知道了稻禾也开花,便也好奇,在放学的路上,看田里的稻禾,真的开出了白色的花。
那是端午后,五月的稻田里,水稻抽穗扬花。一垄垄健壮而高大的稻禾,青绿的叶片下开着白色的稻花。我用鼻子挨着稻花,嗅到了稻花香味。稻花在阳光下完成了开花、授粉、灌浆、飘落的过程,授粉后的花瓣一点点地飘落在稻田里,成了小鲤鱼、泥鳅、小虾的美食。
常人的眼里,只有春日桐花,夏日紫薇,秋日桂花,冬日梅花,才是姹紫嫣红、灿烂无比、轰轰烈烈、清香满溢,那才是花。稻花是在不经意间开的,开在绿叶丛中,不张扬,不喧哗,娇羞内敛。在古人诗词里,稻花却是花中之王。南宋诗人舒岳祥在《稻花桑花》中赞叹:“稻花花中王,桑花花中后。”唐朝诗人郑概在《状江南·孟秋》中写道:“江南孟秋天,稻花白如毡”,用“白如毡”比喻孟秋时节稻花的素雅。南宋诗人曾纡在《宁川》中说“十里香风晚稻花”,那是晚风吹拂,稻花香飘十里的胜景。北宋诗人曾几在《苏秀道中》赞美稻花“千里稻花应秀色,五更桐叶最佳音。无田似我犹欣舞,何况田间望岁心”。古代文人对农耕生活的细腻观察与深切情感跃然纸上。
初夏的阳光里,一束束的稻花密密匝匝、晶莹洁白,稻花香清新沁人、素雅淡然,别有韵味藏其间。三五日稻花和稻花香如白驹过隙,闭合灌浆,孕育出一粒粒饱满的稻谷,生命的意义就是开花与繁衍。被夏风吹落的花瓣没入水田,正是鲤鱼的好饲饵,鲤鱼成了美味的稻花鱼。
稻禾开花授粉,父亲会去田垄上走走看看。要是阳光灿烂,微风轻拂,稻禾随着绿浪微微起伏,父亲站在田埂上笑靥如花;要是下雨或是阴天,或是刮着大风,父亲的心情就低落,呆在家里长吁短叹。父亲希望稻禾开花的日子里,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稻花香里蕴丰年。
我的老家,现在很少能看到田野了,故乡失去了田野,看不到稻禾,闻不到稻花香。孩子读初中了,没看过稻禾花,也没闻过稻花香。我不知道他在读“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时是不是也和我一样,脑海里是否有稻禾开花、禾下阵阵蛙声的画面感。
麻事
现在乡下很少有种麻的人家了,我家也不例外,没有再种麻。只是在离家不远的一处荒丘上,有一块不到10平方米的地,母亲说,那里有一个麻蔸子,是我家以前种麻的地方。
每年三月,麻蔸会自然生长出麻苗来。小时候,母亲念叨“麻一寸人好困,麻一尺人好吃”。三四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人确实是好困还好吃。七八月时,麻叶枯黄,麻花结籽,母亲拿一根细长的竹竿,打去麻杆上的花与叶,砍了麻杆抱回家。母亲从木匣子里翻出刮刀,搬来凳子找个围兜铺在膝盖上,开始刮麻。
20年前的乡下,家家户户都有一小块麻地。八月,乡下“双抢”结束,农事相对闲淡,麻的生长正到了时节。乡亲们拿了竹条,找到自家麻蔸,打麻叶,砍麻杆,挑麻担,刮麻皮,晒麻线,搓麻绳,纺麻纱,织麻布。乡村里的麻事可热闹了。
老家门前有一口小水塘,母亲会将麻杆放到水塘里,没有水塘的邻居也会将捆好的麻杆放入我家的小水塘,各自做好记号。用大石头压住麻杆,或是用一根长竹竿抵住水塘的两头,将麻杆一起压入水中。母亲说这是“沤麻”,将麻杆沉入水塘浸泡三五天,等到麻皮和麻杆自然松落,这是给麻发酵,提高麻皮的纯度,增强麻皮的韧力。只有经过这样的工序,麻皮才结实有韧劲。
从水塘里捞出来的沤麻,是那种既馊又臭的味道,整个村子都散发着沤麻的气味。麻皮与麻杆已经脱落,松松散散。力气大的男子合手拿起一把麻杆,用力地甩三五下,麻皮顺势脱落。
分了麻皮,接着就是刮麻。将凉晒在竹竿上的麻皮取下来,拿了刮刀,一根根地刮。母亲说,麻皮不能混搭,头是头,尾是尾,那样才好将麻皮表层的膜刮去。刮了麻膜的麻就是麻纱了,母亲将麻纱洗净,又一根一根地晒在竹竿上。到了晚上,母亲拿了一片旧瓦放在右膝盖上,将一根一根的细麻纱在瓦片上搓成麻线。《四时田园杂兴》中“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的诗句,写的就是农人白天耕田、夜晚搓麻线的情景。而更早的《诗经》中记载的“八月载绩,载玄载黄”,说的就是将麻布染成玄色、黄色的农事。
麻事有着几千年的历史。如今,塑料绳、编织袋取代了麻绳、麻线和麻袋。母亲做的布鞋底,也不再是用麻线扎的,而是换成了塑料鞋底。村里种麻的人家少了,麻地改种了其它农作物,任由麻蔸自生自灭。
我家的麻地已有20年了,母亲没去打理,没有给麻蔸松土、施肥。可年年三月麻就长出来了,八月母亲去收麻刮麻,搓成麻线,以备时需。
老家屋后的水泥槽子,是以前母亲用来沤麻的,现在废弃了。如一只干涸着的眼睛,无奈地看着母亲苍老的背影。
文 | 张强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