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溪，是酉水的一条支流，为进出永顺老司城的主要通道。2009年来，我通过7次田野考察，在沿岸发现14处土司摩崖石刻，石刻对研究永顺土司政治、书法文化、社会生活、民族关系等有重要价值。
在碧花潭左岸绝壁下有一深潭，凿有栈道，现孔存栈毁，村民称为“神仙打眼”。现存石刻三处，栈道遗址下有两处，左边的为“正德年来，率诸士夫乘舟游乐之勤，因名剏碧花庄，思亝书”，为楷书，颜体风格，古朴苍劲。“亝”古同“齐”，思亝即思齐，是土司彭世麒别号。在此上游约10米处绝壁刻楷书大字“碧花潭”，笔画秀劲润雅，也为彭世麒所题。
在距老司城约20公里的高立山西侧崖壁，刻有“观猎台”三个楷书大字，字高80厘米，落款为“都宣慰使思齐捕猎游此记云”。相传每年的寒冬腊月和正月的初一至十五，土司便带着家眷侍卫，骑马坐轿到此观猎取乐。若有捕获，首先供土司美餐。土司认为此地是观猎的好地方，欣然题刻。这三个硕大的颜体字，气势庄严雄浑，虽经500年风霜雨雪侵蚀，仍清晰可辨，与山川融为一体。
距老司城约15公里处的吊井乡境内有一自生桥，横刻“石桥仙渡”四个颜体行楷大字，镂边刻。上款为竖刻“弘治十年重阳”，大字笔画粗壮，“石”字口较小，而撇画拖得很长，“桥”和“仙”两字结体稍扁，“渡”字稍长，整幅字浑厚苍劲而不失灵动。此石刻距今527年，为湘西境内最早摩崖石刻。
在灵溪西岸谢甫码头有一石刻：“正德三年，余与嫁酉司妹同游时水泛，故记。”柳体楷书，无落款。从书法风格分析，出自老土司彭世麒之手。
在老司城上游颗砂乡境内的爽岩洞，洞口右壁现存“爽岩峒”阴刻楷书大字，落款为“正德十六年（1521）思齐书”。“爽”作了变形处理，“岩”在三字中最长最窄，“峒”字又写得既宽又扁，这一方一长一扁，便产生了动感，产生了审美情趣。
永顺彭氏土司，自后梁开平四年（910）到清雍正六年（1728）改土归流，历经延续了28代、35任，延续了818年。
800多年里，为什么在彭瑊担任溪州刺史500多年后，才出现摩崖石刻？这要从土司接受汉文化的历史背景说起。
公元940年，溪州之战，彭士愁兵败，被迫与楚议和结盟，在会溪坪立铜柱。溪州铜柱的盟约，使土司在政治、法律、经济、军事上获得了更大的自主权，其后建立的800年土司王朝有了合法的政治地位。宋元时期，土司对内统治实行“蛮不出峒，汉不入境”政策，湘西地区处于与世隔绝状态，影响了汉文化的输入。
明廷为加强中央王朝统治，推行文化同化政策。洪武二年，朱元璋发布《命郡县立学校诏》，令包括土司地区在内的郡县建学校。此后，明朝的几位皇帝都下诏书兴县学，并规定土官应袭子弟悉令入学，如不入学者，不准承袭。
此后，土司土官子弟纷纷被送往附近州县求学。土司彭元锦还在老司城创立若云书院，请外地名师教授汉文化。书院的创立，给土家族子弟提供了教育机会，培养了一批具有较高文化知识的人才。
土家族是有语言无文字的民族，中央政权的强力推动下，使土司受到汉文化熏陶，学习书法和吟诗作对，他们也像汉族文人一样，游山玩水，挥毫泼墨。灵溪河畔在明代出现摩崖石刻，就顺理成章了。
灵溪石刻是永顺历代土司的唯一书法遗存，填补了古代土家族书法的空白。在土家族地区考古中，未发现土司其他书法遗存。在此之前，这一地区除发现零星印章、铜器铭文外，只有两件（类）书法实物，一是里耶秦简，二是溪州铜柱。里耶秦简是迁陵县衙文书人员所书，推测他们来自外地。此后，在溪州铜柱之前的1200多年里，整个湘西地区竟没有发现本地人书法遗存。
溪州铜柱之后，湘西再次出现了近500年的文化断层，灵溪石刻的出现，才把湘西的书法文化连接起来。因此，灵溪石刻是湘西地区目前发现的最早的一批土家族书法家作品，其蕴含的书法价值、史料研究价值不言而喻。
灵溪石刻为研究土司姻亲关系提供了珍贵史料。在石刻中，有两处涉及土司婚姻关系：“余邀同世亲冉西坡游此，得鱼甚多”和“余与嫁酉司妹同游时水泛故记”。从刻文中可以看出，彭世麒的妹妹嫁给了酉阳土司。
灵溪石刻还从侧面反映了永顺土司与明廷的关系。土司彭翼南题刻“内阁大学士徐门下锦衣金垂川、吕松泉、庠士杜太行携宗族等同游于此。美！”徐门指内阁首辅徐阶，他派两位锦衣官到老司城巡察，反映了朝廷对土司的监管和对抗倭英雄彭翼南的重视。
此外，灵溪石刻还蕴含其他丰富信息。这批土司题刻中，除“石桥仙渡”为行楷外，其余均为楷书，大多接近颜柳风格，可以看出土司们以师法唐楷为主。这些题刻大多为记事、记游和地名，而“石桥仙渡”“东江渔火”两处题刻纯粹是写景，文辞优雅，有很强的文学性，反映出土司的文学修养。题刻最多的彭世麒，两处提到喝酒，而且是“酣趣”“醉归”，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有着文人雅士风范，但又性格豪爽的性情中人。土司彭翼南虽只有一处题刻，但题刻最后的一个“美”字，可以看出其性格洒脱的一面。灵溪石刻记录了土司的生活场景、衙门里官员设置情况、土家语姓名等，从中可以了解土司平时的生活状态，以及土司时期的社会关系和土司制度，为研究土司文化和民族文化提供了珍贵史料。
文 | 梁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