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灰烬里生长的乡愁
发布时间:2025-08-01 编辑: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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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漫过雪峰山褶皱时,竹笕引来的山泉已在苗寨石槽里叮咚作响。石磨欢唱,湘西古豆在青石磨盘下流淌成乳白银河。这场景,在湘西南会同的侗苗山寨里重复了上千个春秋。


炊烟从吊脚楼屋顶徐徐升起,像是官舟寨长向天空的一株树。清风吹来,它曼妙的舞姿让天空看红了脸。那抹朝霞也染红了古寨。


柴火灶里烈焰熊熊,大铁锅飘升起腾腾热气,古老秘密在锅里翻滚。阿爹目不转睛地盯着锅子里的细微变化,小心翼翼地点洒老酸,这比绣花功夫更细致入微。豆花层层泛起,形成“千堆雪”。


在阿爹布满沟壑的手掌间,豆腐进行着最朴素的涅槃。老豆腐在盐水缸里沉睡,褪去水润丰腴,肌理逐渐紧实如初春的土地。阿爹把一板板白玉般的豆腐,划割成一块块。在硬柴熊熊之火的烘焙下,它们变成金块,待金质的豆腐块外层有了足够的韧劲,真正的蜕变就来了。阿爹把它们埋进仍然温热的杂柴灰里,那些白栎木与油茶树在灶膛里燃烧后的精华,携带着整座大山全部森林的记忆,将这些豆腐熬成了人间极品。


两种生命形态的相拥,想想都心动。当微温的杂木灰裹住豆腐的瞬间,作坊里漫起古籍开封的气息,我阅读到了醉心的章节。温热的杂木灰紧贴着豆腐,豆腐饥渴地吸收灰烬精髓,钾、镁、钙、硒和树木的香气,沿着豆腐的肌理渗透,像春雨浸润梯田,将蛋白质编织成蜂窝状的微型城池。


第二天清晨,阿爹与灰熬豆腐一同醒来。他像接生一样,缓缓扒开灰烬,轻轻取出豆腐。每拿出一块,他都要放到鼻下,深吸它的气味。此刻,他觉得豆香与栎木、油茶树的清香,是世界上最美的气味。灰熬豆腐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竹簸箕里,构成金色的城堡。


灰熬豆腐就是童年的拓片,总能从中尝到儿时的味道。归乡的游子阿牛将乡愁解构成多种样式:灰熬豆腐火锅、灰熬豆腐炒腊肉、油辣子灰熬豆腐、油炸灰熬豆腐……在灰熬豆腐金色的铠甲里始终保持着云朵般的柔软,这是山民对刚柔并济最精妙的注解。火炉里柴火欢腾,铁锅里热气升腾,豆香味混合着硬柴味、柴灰味从翻滚的锅中扑面而来,故乡就是这样淹没自己的。离乡路上百转千回的心事,就此瓦解。


回忆起从前的困难,阿爹声音哽咽:“那时候,能有一块灰熬豆腐吃,就像过年了。”


“谁能想到,现在人们肉吃腻了,天天吃灰熬豆腐,还自豪地说‘宁可食无肉,不可日无豆’。”阿爹劝阿牛说,“多吃点,回来就要让自己醉一回。”


阿牛嚼着外韧里嫩的灰熬豆腐,此刻已经定格在心里,无论游子走到北京还是上海,心里都会有渠水晨雾的湿润、火炉的温暖和阿爹爽朗的笑。曾经,他创造过辉煌,却因盲目投资遭遇了失败,几个企业家朋友组建了公司,要到湘西南来投资,让他来打前站。这次回乡,与此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心情沉重却又无比兴奋。


阿牛说:“我想天天吃到灰熬豆腐。”阿爹告诉阿牛,村里已经建立了湘西古豆种植基地,以市场保底价鼓励家家户户种植传统黄豆;建立了古法灰熬豆腐非遗工坊,启动批量生产;组建了电商团队负责线上销售。阿牛找不到恰当的言语表达内心的喜悦,只是连声说:“好好好!”


灯光中,阿妈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拂去豆腐表面的浮灰,虔诚如祭司拂去经卷上的尘埃,她让阿牛明天带几包灰熬豆腐去北京。


阿牛仿佛看到了这样的场景:食客咬开灰熬豆腐酥脆的外壳,尝到嫩如牛乳的滑爽豆腐,那些沉睡的灰熬过的大山味道在唇齿间苏醒,让火焰的余温渐渐转化成跨越时空的滋养。


阿爹兴致空前高涨,喝下一大杯土法米酒,唱起酒歌来:“火炉的火来红彤彤,灰熬豆腐来蓬松松。苗家的日子在酒里哟,酒歌越唱来越心红……”


阿牛一边大口喝酒,一边伴唱。他醉了。


文 | 杨汉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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