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大树,像把巨伞撑在屋旁,荫蔽了近半个屋顶。
一条大堤南北蜿蜒。堤东边,长棵大桑树。树西侧、堤坡下,有一栋房子,乍看像平房,细瞧是两层楼房。二楼刚好与堤身平齐,一道预制板搭建的廊桥直通二楼走廊。
楼房里住着两位老人。
清晨,我时常一个人沿着这条大堤漫步,来回走四五公里。大堤、朝阳、野草、河水、薄雾,偌大空间就我一人。
盛夏,我与朝阳同步。爬上大堤,恰好朝阳也从河东高楼边探出个头,我们彼此相视,算是打了招呼。早起的家鸡在坡地觅食,几声啼鸣逝于旷野。
每天散步经过,我发现奶奶准是在收碗,他们的早饭可真早。奶奶高挑清瘦,时光并未完全蚀去她的轮廓。爷爷似乎就没那么幸运,颤颤巍巍,两眼无神。吃罢早饭,奶奶习惯把爷爷搀扶出来,顺手拖过一把靠背椅子。爷爷拄着拐杖,有时坐,有时立,面朝大树,不知在看什么。
每天清晨,我大约是爷爷迎来的第一位客人,不知他是凭脚步声还是气息发现我的。每当我路过,他的头便随我的脚步转动,带着一种滞涩的动感,直到视线模糊。
回程,老远他又用目光迎接我,随我的身影从他面前晃过,重复一遍之前的动作。我们从未打过招呼,却又似曾相识,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我无意中成为他时光里的访客。我们并不认识,也无需认识。他等待的不过是一个移动的影子,一点打破沉寂的声响。时光于他,已是波澜不惊的深潭。日子如何流淌,亦非他能左右。觅些许动静,解一丝寂寞,这大概便是他等待的全部意义。
偶尔,见他抬头望一眼旭日,匆匆一瞥便低下头去,耷拉片刻再抬起——眼睛畏光,精力也不容他长久搭手瞭望。我,恰好是他平视的风景,尤其在清晨。偏居于此,风烛残年,他能捕捉到的世界,实在稀薄如烟。他需要一点动静。
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熟透的桑葚落满一地。我望望树梢,又看看地上,一个个紫黑诱惑让我脚步犹豫。“摘树上的吃。”他竟然察觉到了我,用干瘪的声音提醒。我踮起脚尖,够到低垂的枝叶,轻轻一拉,挑了几颗熟透的桑葚尝。久违的滋味在舌尖绽开,我冲他一笑,料到他应该能接收到。
这桑树,已是合抱之木,想必少不了他的呵护。树下,曾有过乘凉的闲谈、孩童的嬉闹、摘桑葚的笑语、听鸟鸣的悠然吧?如今,树下空了,他与它相依相伴。
这片区域,远离喧闹,衔接城乡,往南连着农田,零星散落几栋农舍,院落全是水泥铺就,摆满花草盆栽,已非旧日乡村模样。
堤上这段路是土路,平坦与坑洼交错。坡边,野草野花丛生,有人散养些鸡,拴养些牛,偶有路过的鸟儿停下来觅食。
我喜欢一个人慢行,目光游离。流云、日出、满坡青草和沁人空气,适合放空,适合慵懒,适合自由自在,也适合漫不经心。
河水安静。堤岸夹湾浅水,像奶奶发间残存的那缕黑发。
漫步一圈回来,思绪如飘雪纷飞。似是本能,每次路过便会目光追寻,心有挂碍,不由自主放慢脚步,沿房搜寻的眼神骗不了人。偶尔一两次,不见他,不见奶奶,一种莫名不安便在心底蔓延。次日起床,第一个念头便是散步,直奔那堤坡。
所幸未让我失望过。远见一个身影侧立,听风还是观影,不得而知。即便如此,每每走近,我们照例沉默。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目光交汇又错开,我再次从他面前走过。
日子一成不变地向深处滑去,太阳变得有些讨人嫌了。奶奶便会拎个铝盆,泼些水在屋旁路面,压压扬尘,压压暑气,也给路人递去一丝微弱的凉意。
就在天热得无处躲藏的时候,大树被轰鸣的机械推倒、分割,拉走了。锯断的树干一截一截,树浆浸出,模糊了年轮,像一道道泪痕。散落的木屑被黏稠的树浆裹住,凝固成一团团,像攥紧的拳头。树墩被连根掘起,侧根断在里头,挖机将坡面推平、压实。裸露的坡土上,小草被剥去绿衣,碾压进泥土里,被严丝合缝地贴上了水泥方块。
大堤在拓宽、硬化。
没了大树的遮挡,堤坡下的房子显得格外突兀、伶仃,顿觉心里空落落的。
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莫名想出去走走,流身汗。堤上失了清晨的安静,暑气裹挟着扬尘,有三三两两的人散步经过。
前方隐约传来锣鼓声,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攫住心脏,我匆匆折返,此后几天没再去。
再去,地面残留着鞭炮碎屑,墙面还贴着白色挽联。那天的锣鼓,热热闹闹地送走了爷爷,他随那棵老桑树走了。屋顶沤腐的桑叶,匍匐在瓦上沉默了。
少了大树,少了爷爷,少了绿草。廊桥预制板缝隙间,挣扎出一小簇车前草,探出绒毛未褪的嫩叶,惊慌地打量着四周,显得茫然无措。
屋里只剩下奶奶一个人。一个人吃早饭,一个人收拾碗筷,一个人踟蹰于走廊对着空气发呆,一个人端着铝盆把水洒在屋旁。
文 | 雷文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