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骆志平
老龙窑脊背上,有一位略显佝偻的老窑工,搂着一把干木柴,蹲在窑膛前,拨灰看火。这位长者名叫胡武强,八十有一了,披着一身泥釉,行走于唐人留下的手艺中。
守望一方水土,离不开几个执着憨情的人。胡嗲穷其一生,溯源长沙彩,翻刨泥土中最美的深情。其8岁跟着父辈玩泥巴。拉坯、驮土、制釉、烧窑、塑泥,窑岭上的活儿,样样都干过。
胡嗲是第一个在窑岭上捡彩瓷瓦片的窑工。他说,半个世纪以前,铜官窑周边的江滩地头,到处都是破罐子破瓷片,随手刨一刨就能捡到像样的器皿。其外婆家就在老窑口附近的蔡家村,小时候,他经常去那玩,别的小孩在山塘里盘泥鳅,他在山塘边捡陶片。

后来,有一个赤峰来的文物贩子,找到他,还买走了他手中的几个小破碗,临走时叮嘱他,多捡一些破罐破瓦,比做手艺更赚钱,捡的人太多,很快就没了。
于是,他按照唐代窑口的样子,在自家檐阶边打了一条小龙窑,做起了仿古瓷。胡嗲是陶瓷厂里正儿八经的职工,不在厂里好好干活,是要挨批的,为此,他付出了代价,被厂里开除。
可见年轻时候的胡嗲,多有个性。这样一来,胡嗲在窑岭上出了名,其实内心的憋屈也不少。多年以后,他被称作窑岭上第一个吃捞螃蟹的人,腰杆子才直了起来。
如今,胡嗲慢慢在变老,个头也缩了,头发稀疏,但调门打得起,精神十足。一辈子守着老龙窑,天天揣摩着自己捏出的东西,能和出土的器皿一个样,时间一久,手中的泥巴也有了灵性,其做出的东西,最有唐人味。
按他自己的话讲,其仿制铜官窑,用的是古方古法老料,随怎么检测,都可以乱真。有人说,胡嗲在吹牛。不过,胡嗲真还揣着点小绝活,我看了别人为他出的一本书,耿宝昌先生作的序,还有两位名人为其站了台,算得上铜官窑“非遗”技艺的教科书。

没有一点真本事,别人能出这份力么?聊起此事,他跷起了二郎腿。我问他:“您作为铜官窑技艺‘非遗’代表性传承人,应该将古方古料古法拿出来才对呀!”他哈哈一笑,这属秘笈。公开不得,一旦公开,自己的饭碗就砸了。
不过,入门弟子,可得真传。我笑着说:“我咋一看就知道是仿制的呢?”他说:“你生活在窑岭上,天天捧在手上看,就像一个双胞胎,长得再像,也瞒不过家人的眼睛。”
谈起铜官窑技艺的传承,他有点不服气,认为吹牛的多,不完全凭本事。我跟胡嗲讲,包容一点咯,玩泥巴的人,个个不容易呢。大伙都为了混口饭吃,各有各的想法和玩法,哪有什么对与错。
特别是那些外来的创客,个个有执念,呷得苦,正是因为他们的到来,老窑口才变得有生气。不然,光靠几张“非遗”的老面孔,这地方火不起来呀。胡嗲认同这个理,还列举了几个身边的事例,看来,胡嗲内心很豁达。
提起铜官窑昔日的辉煌,铜官人倍感自豪。特别是解放后,红红火火的四十年。带给了后人很深的牵念。那时,铜官窑货走俏,铜官人手中有钱。连驼背的满哥想讨个漂亮媳妇,都有媒婆找上门。
后来,遇上新一轮工业化浪潮,铜官人手脚慢了,以至于窑厂关闭,窑工远走他乡,靠打工谋生。到了09年,大伙才陆陆续续回来,玩起了新文旅。但此时的铜官窑技艺,已成为一个文化符号,落入了“非遗”的怀抱。
胡嗲没有出外打过工,一直守着自家的龙窑,玩着泥巴和釉彩。没有大的订单,就随人喜好,做点生活陶。不过,胡嗲手艺好,随便捏一捏,就能把唐人的陶笛做成小鸟雀,轻轻一吹,鸟声悠扬。
时不时来点小花样,融入一点自己的想法,玩久了,就有了胡嗲自己的风格。他捏出的东西,随往哪一放,大伙都认得。他做的东西一直买得好,在窑岭上,胡嗲不缺钱,最苦的那几年,也呷得饱肚子。
2010年,铜官窑撞上了大遗址保护的风口,唐代的老窑口,去尘除土,立起了身子。铜官窑出土的器皿一下成了市场抢手货。
胡嗲做仿古窑十分拿手。捏起了小麻雀,做起了窑碗、捏起了诗文壶。纯手艺,烧柴窑,施多彩釉,没想到,东西很抢手,过去几毛钱一个的瓷碗,画上一点西域的纹饰,一下卖到了十几块。
尝到了甜头,就有了奔头。从此,胡嗲袖子一撸,专门玩起了古法,作为铜官窑“非遗”技艺的代表性传承人。其特别擅长烧制“铜红釉”,窑货怎么装,风口留多大,多高的窑温才能形成还原焰,有自己的一套。
按唐人留下的爱情传说,铜红釉亦可称作“女儿红”。这釉色可遇不可求。按理说,铜釉烧出的器物为绿色,为何变成了红色呢?我也讲不太清楚。不过,胡嗲有妙法,其烧制的铜红釉作品《火凤凰》,获得过“山花奖”金奖,这个奖含金量高,不是民间绝活,入不了围。
一炮走红后,胡嗲变成了窑岭上的名人,其心情舒畅,走起路来,背着手,步子不快,颈根却使劲往前伸。连窑膛中的火焰见了,都蹿得老高,跳起了舞蹈。
那段日子,胡嗲白天烧制窑货,晚上,拉着婆婆子一起数票子,数得手指都起了茧,胡嗲过上了好生活,天天捏着泥巴,哼着小调,日子悠哉游哉。
黄永玉老先生来铜官窑时,专门去了他的小龙窑,老头子一开心,跟他一起玩起了泥巴,还为他题字画画,把胡武强乐得哟!好几天都睡不着觉,逢人便吹,黄永玉是他哥们。
手上有功夫,善于找噱头,会来事,胡嗲算得上一个。但长得没文化,就算给他一个烟斗,也不知怎么拿。不过,在铜官这样一个老旧的地方,胡嗲活出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玩铜官窑“非遗”技艺,胡嗲算得上铜官最老的口子。但在申报“非遗”这块牌子时,手脚慢了点,至今还只是起了个步,不过,真要走到外面,大伙还是将他的名字排在了前面。
胡嗲身上的那股泥釉味,和唐人一模一样,他打出的龙窑,窑膛火色好,总能烧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铜官不止窑,胡嗲算得上一个,其身上的倔强劲,比窑火还要烈。
一窑千年,算是老古董了。一辈子蹲守老窑岭,把龙窑搭在家门口,这样的老窑工,铜官只一个。唐人的老窑口,不可能忘了他,老人家已是窑岭上的夕阳。让我们端起酒杯,敬一敬这位老窑工,让他喝出一脸窑膛红,留下一抹长沙彩。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