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德和
那年父亲故去,母亲似乎生无可恋,百无聊赖,无法在那个与父亲共处过60年的老宅呆下去,失魂落魄随我到城里住了几个月,以往视若珍宝的家鸡也懒得看顾,任其自生自灭。
几月后送母亲回老家,刚下了车,母亲便一个劲地抹眼泪。推开蛛网缠绕、灰尘扑面的大门,母亲幽幽长叹一声喊道:老头子,我又回来了!便哽咽失声。
这时,那群久违了的鸡们从四面八方扑愣愣围了上来,那只红色的大公鸡扑腾着翅膀,收紧脖子,对着母亲突然引吭高啼。母鸡们啄着母亲的鞋子和裤管,仿佛找到了美食。我看到母亲哀戚的眼神,突然有了鲜活的目光!
父母有我们5个儿女。父亲退休后便与母亲一起厮守老家,耕地种菜,喂猪养鸡,逢年过节等我们带孩子回来,杀猪杀鸡,贵宾似地接待。临行时,总是给我们带上土鸡、鸡蛋等乡味。
年岁渐老,父母喂不动猪了,便精心喂养这一窝窝土鸡,捡野草,捉田螺,购饲料,珍宝似地呵护,为的是我们能吃上原汁原味的家乡土鸡,孙儿们能吃上健康卫生的土鸡蛋。
多年以来,鸡们几乎成了年迈父母维系儿女情感的一种寄托,也成了游子们思念亲人的一道回味悠长的佳肴。有时没心没肺地暗思:父母就像守在家里的老鸡婆,带着我们这些儿孙在世上寻食。父母在,兄弟是一家,父母去,兄弟如亲戚。将来倘若母亲不在了,老家没有鸡蛋和土鸡可捎了,这还是我思念着的故乡吗?
旧岁苍茫,农人谁不家贫?家鸡作为农家美食,早已成为乡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多少人靠着这鸡养活全家,换盐打油购日常用品。只有来了极为珍贵的客人,农家才忍痛杀鸡接待。逢年过节,自然也是无鸡不欢!
那年父亲生病住院,清醒时,不知为什么,总是一个劲地和我们谈美食,谈烹饪。到后来屎尿不通,水米不进,任我精心准备多少美食,就是毫无食欲。弥留之际前几天,我长夜独守,听父亲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蒸鸡蛋。急忙让家人赶制,将勺子凑到父亲嘴边,父亲果然张嘴含了一小口,然后又断断续续咽下几口。我含着泪欢呼雀跃,大喊着:老爸吃蒸鸡蛋了,老爸吃东西了。全家人一时无比振奋,仿佛看到了生命的曙光,以后几天父亲都是断断续续靠喂蒸鸡蛋延续生命,直到离去。
忽然间,莫名对这些微不足道的牲畜心生感激。西汉韩婴《韩诗外传》说:“鸡有五德:首带冠,文也;足傅距,武也;敌在前敢斗,勇也;见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信也。”这“五德”,描画了鸡的相貌和品德。但鸡最大的品格,应是世世代代舍身为食,成就人们口腹之欲,延续人类,生命与香火。鸡们无声,却穷时周济人类;病时救助人们,乐时献身为肴以娱贵宾,死后犹充为祭祀。
我生肖属鸡,以往只是汲汲于鸡肉的鲜美、鸡蛋的营养,全未念及鸡们的痛苦与无奈。正如以往为生活而奔波,却总是赶不上时代的节奏。千辛万苦考试后,企业要倒闭,工作要买断,单位要重组,人员要分流,户口要迁移,房屋要变换。忙忙碌碌,随波逐流,没有一丝消停,似乎永远利剑高悬,与一只随时引颈就戮的鸡没什么两样。或许这就是属鸡人的本命,生来如此,而又有何伤哉?
步入中年,生出一丝悲悯来,常常手软不敢杀鸡,不敢看鸡痛苦挣扎的模样。沧海桑田,世道恒变。随着农村人口往城里迁移,以往家家户户养猪养鸡过年的生活已为陈迹。
星月微茫的夜晚,常常梦见自己回到了家山,寒露凝成白霜,数声清越的鸡啼,萦绕在青峰之间,引来千山应和,绵绵不断。感觉自己化作了一只雄鸡,有如乡村的精魂,永远守护着故园,千年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