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崔建华
老家草塘,出城往西七公里,上年岁的老者一般唤作“草塘亭子”,据传昔日建有为路人免费提供茶水的茶亭,由此而过的石板驿道则是古县城至官岭、通祁阳的必经要道。但公路交通的飞速发展,古驿道早已被遗弃和尘封,草塘茶亭亦不知废于何年,唯存数十块风化破碎的古驿道石板。
儿时记忆里,这石板路由村东头的石桥延伸而来,石桥极短、极窄,因为桥下绕村而过的小溪狭小异常。但幼时胆小的我仍慑于过桥,以至于桥那头的记忆至今完全空白而陌生。所以,印象中的石板驿道就是始于石桥,经数十级石阶拾级而上,穿越村庄后再扬长西去——依稀记得某日黄昏,儿时的自己坐在光滑的石板路上呆望远方,身后的影子拖得老长。这小桥流水、斜阳孤村、长亭古道,竟是最初印象中、历久弥新的诗意乡村画面……
如老家这样的茶亭,《同治常宁志》中记录颇多,譬如玉泉茶亭、石盘铺茶亭、五里牌茶亭、寒婆凹茶亭等等,多达30余处。这些茶亭大都是民间公益建筑,并不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亭子,实际上往往有数间房子,由乡绅、士人、富户或崇佛向善者自发捐建、倡建,以供过往行人遮荫乘凉、挡风避雨,甚至还可借宿。而茶亭主人或捐建者聘请的茶工则常年于此煮茶、施茶,分文不取且乐此不疲,只为行善积德、福荫子孙,并不追求如今茶馆热衷的经济利益。
因此,不管是当时的官家、客商、旅人还是乡邻,过往茶亭歇息时总能无偿喝到热茶。有此“古道热肠”,茶亭自然赢得了人们发自内心的尊重。记得孩提时代,祖父就曾对我讲,当年的盗贼围村打劫,周边村庄几乎无一幸免,但盗贼从来不围草塘亭子。祖父将原因归结为盗贼人少,围不了草塘亭子这样的大村庄。但实际上,草塘村庄人口最多时也才百多号人而已,村庄从来就不大。我想倒是草塘堂屋门框上那副早已斑驳的“入世须才更须德,传家积善还积书”的对联说明了原委——草塘茶亭积善积德,惠及了所有的赶路人,自然也包括了“盗”上的朋友。而盗亦有道,打劫于己有恩的茶亭,盗者内部也会有所阻力和忌讳。再说了,所谓的“盗”,都不过是乡邻而已,迫于生计铤而走险罢了。由此可见,正是茶亭作为正义和慈善的化身而由此拥有的崇高地位。
《同治常宁志》中的茶亭,大多由读书仕人捐建。譬如草塘茶亭,“县西十五里,监生(选入中央学校国子监就读的秀才)郭精一捐田施茶”。东山市茶亭,“县西三十里,国学吴汝周、妻张氏建,捐田为施茶费”。雷家岭茶亭,“县北二十里,雷奇发、监生雷友明等建并捐茶田(嘉庆续志)”。花桥茶亭,“县西四十五里,监生吴山階建(嘉庆续志)”。这些茶亭的取名,也并不完全依地名而来,有的还颇有讲究,并存在一定的教化意义。
有宣扬慈善义举的,如五社亭义庄。 “举人杨珖捐田九石,养族中老,赈五社饥”,“社”是古代基层行政单位,《左传》有注,“二十五家为社”,《元史·食货志·农桑》则称五十家为社。总之,这五社亭义庄除了平日施茶,还能赈济五个社至少五六百人度过饥荒,所以取名五社亭。
有宣扬孝道歌颂长寿的,如八一亭。“县南二十五里,监生曹应灿为母建(嘉庆县志)”,说明是监生曹应灿为庆贺母亲生日而建。
有教化世人的,如劝惩亭。“中悬二匾,曰流芳百世,曰遗臭万年。列善人四名:黄帆、聂廷凤、夏应松、刘瑜。国朝增善人一名:吴宗孔(嘉庆县志)”,而“遗臭万年”的匾则未见有人名记录,不知道是修志时有意删除,还是本来就没有。但五位善人被张榜公布在茶亭中,说明古人的确十分看重行善积德,考虑到茶亭来往人员较多,自然有更好的宣传教育效果。
还有祈愿求福或寄托禅意的,如行乐茶亭,“县西四里,孟家凹詹广积建,并捐田施茶”。
这些曾在常宁乡间广泛分布的茶亭讲述着,常宁既曾是一个古老的产茶区,又是一个完整保留了悠久饮茶习俗的地域。作为温情之所、教化之所的古道茶亭,正是常宁百姓行善积德、与人方便的历史缩影。此刻不得不羡慕那时的旅行者啊,长亭古道,芳草连天,但只要觅得茶亭,即可从容不迫,尽管浅斟低唱:
百年岁月无多,到此且留片刻;
万里程途尚远,何妨更尽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