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澜先生离去了。
清晨刷新闻时,这条消息突然跳出,手机屏幕上“食神”二字格外醒目。我愣了愣神,下意识放下咬了一半的叉烧包,刹那间,油纸袋里仅存的那点热气也悄然消散。
初次邂逅蔡澜先生,是在书店拥挤的饮食书籍区域。一本《蔡澜谈吃》静静躺在角落,红色的封面,封面上的老头笑得如同刚偷吃了蜜糖的老顽童,模样十分可爱。翻开书,里面写满了他尝遍天下美食的经历。随意翻阅间,看到他谈及一碗白粥:“慢火细熬,米花爆开。”这句话瞬间将我的思绪拉回到儿时生病卧床时,母亲熬的那碗热粥。原来,粥要熬到米粒绽开,米油浮于表面,喝上一口,那熨帖的感觉才能让五脏六腑都舒坦得服服帖帖。在食物的滋味之上,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滋味,它能够穿透书页,直抵人心。
后来,蔡澜先生的著作越来越多,名气也愈发响亮。电视节目里常常能看到他的身影,他或是带领人们探寻深巷中的小馆;或是坐在名厨云集的宴席之上,侃侃而谈。每当谈论美食,他的眼中总会闪烁着光芒,仿佛碗碟之间藏着一个奇妙的宇宙。我觉得这位老者格外亲切,全然不像那些正襟危坐、高高在上的美食家。他写猪油捞饭,能写出童年记忆里那独有的香气;写臭豆腐,竟能品出“在腐朽中绽放的奇异香气”。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人间烟火气。
2018年,“蔡澜越南河粉”在中环开业,一时间成为新闻热门事件。从网上流传的照片来看,店里悬挂着他的墨宝,菜单上印着他的笑脸。食客们排起长长的队伍,只为一碗百元河粉拍照打卡。人们吃的仿佛已不单单只是一碗粉,更像是在品尝一个独特的符号。其中,“蔡澜”这两个字,已然成为比粉本身味道更为关键的佐料。
蔡澜先生担任《舌尖上的中国》总顾问时,已是公认的“食神”。电视屏幕里的他,虽白发苍苍,却精神饱满、矍铄非凡。每到一个地方,他总能精准指出当地最地道的饮食方法。观众看得如痴如醉,仿佛透过屏幕,也能感受到那些山珍海味的诱人滋味。他蹲在农家灶台边,看着柴火饭出锅时的神态,比起坐在豪华餐厅里更加自在惬意。我常常思索,他真正眷恋的,或许并非那些珍馐美馔,而是食物背后的人间烟火气息,是那些默默无名的厨师手中翻飞的锅铲,是灶膛里噼里啪啦作响的柴火,是食客们埋头享用美食时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翻阅他的旧书,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那些谈及家常味的篇章。他说,顶级餐厅里的鲍参翅肚固然美味无比,但最能让人牵肠挂肚、魂牵梦萦的,永远是妈妈煮的那碗面。他还写过,深夜回到家,用冰箱里的剩饭,加上一点猪油炒制,再撒上些许葱花,那滋味“连神仙都不换” 。这种对平凡滋味的珍视,在当下这个时代显得愈发珍贵。如今满大街都是“网红美食”,它们更多讲究的是造型惊艳夺目、适合拍照发朋友圈,至于食物本身的滋味是否真的能够打动人心,反倒成了次要的考量。
蔡澜先生走了,朋友圈里满是刷屏的悼念。有人晒出曾经按照他推荐去打卡的餐厅照片,有人转发他那句“人生大事,吃喝二字”的经典金句。而我,却想起他在书里的另一段话:“最好吃的永远是你想吃的那一口,别人觉得再美味,不如你自己中意。”如今再读这句话,有了更深的理解。吃,说到底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别人说得天花乱坠的龙肝凤髓,有时不如你自己觉得一碗热汤面来得熨帖。
傍晚时分,我下楼散步,街角那家老面馆依旧亮着灯。老板在腾腾热气中熟练地捞面。我走进店里,要了一碗云吞面。只见汤清见底,面条爽滑筋道,云吞皮儿薄得能透出里面虾肉的红润色泽。此时,不禁想起蔡澜先生说过:“人生就像一碗汤,得慢慢品,不能太快,否则只会烫嘴。”热汤顺着喉咙流下,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蔡澜先生教给我们的,哪里是辨别滋味的能力?分明是一种返璞归真的生活智慧。
蔡澜虽已离去,但人间的烟火依旧袅袅升腾。或许,对他最好的纪念,就是走进一家并不起眼的小店,安静地、带着虔诚之心,吃完一碗朴实无华的饭食。毕竟,我们从书本上领略到的滋味,最终还是要融入这滚烫的现实生活之中。
文 | 张宏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