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那栋白墙灰瓦的铁匠铺,老街就走到头了。脚下的路面陡然向右倾斜,一头往百米外的湘江扎下去。还好,路没断,它被一条刚靠岸的白色渡船迎面接住了。过往的脚步,电动车、摩托车也被渡船牵上了甲板。
几个穿蓝白色校服的少年,正从渡船一跃而下,火急火燎地往老街跑,那是从河西来河东上学的孩子们。
渡船的身后,江天远阔。西岸的绿野上,有伏泥塘、排楼山、堂市村、老井冲与唐家园等村落,它们与东岸的淦田古镇,隔江相守,轮换着成为渡船的始发站和目的地。
日复一日,渡船轰响,在清亮如镜的江面,犁开一层层浪头。它纯白的船体、墨绿色的甲板和橙色的救生圈,在急着过江的行人眼里,无异于某种亲切的恩物。同行的本地人介绍,眼前所见,就是淦田渡口了。
渡口敞阔,无遮无挡。站在斜坡上,远近房舍林木、堤岸波光,一眼收尽。渡口上方,“如意铁铺”粉白的西外墙上,用群青、苍绿两种涂料,写着“淦田”二字。字写得大且醒目,正对着江水,还饰有花藤。旁有小字曰:“没错,我也喜欢淦田。”这个外墙,给空旷的渡口,增添了一丝网红打卡点的味道。
“淦”字见得少,故查了查它的释义,意为“水流的样子”,在古代文献中,常常用来形容水的冲击和波动。认识了“淦”字,再解码“淦田”两字,我理解其喻意为“水边的金贵之地”。
淦田镇是株洲市渌口区下辖的古镇,渡口南边大约一公里远的地方,有建宁古城遗址,印证这里为公元214年东吴孙权管辖之地。据说,旧时淦田一带河运贸易活跃,码头文化繁荣,形成了一巷三街六码头的格局。有文字记载,舜帝南巡时,亦曾路过这片土地,清光绪刊《湘潭县志》记载:“君山在县东南百五十里,届历山之北,旧以为舜巡所历。”1995年版《株洲县志》也有记载:“舜帝南巡,游历于此。”我想,也许舜帝曾在这个老渡口小坐过片刻,看湘水远去、夕阳浮动也说不定。
“渡口别君踏远程,人来客往看潮平。”站在秋天的淦田渡口,我满脑壳诗句晃荡,想起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桃花渡,想起席慕容“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别在衣襟上吧”的温情。是啊,渡口是离别的起点,写满人间相思的苍凉与远行的怅惘;渡口也是归途,在望眼欲穿的守望后,留给人们重逢的希望。每个古老的渡口,都有来来往往的脚步,有不停迭代的时光,和潮起潮落的故事,在离岸或靠岸。
此刻,秋日的湘江,平静地横陈在眼前,淦田渡口像一曲前奏,引发了我心里思绪的狂浪,五马渡、瓜洲渡、西津渡等名词,喷涌而出,卷起一阵阵历史云烟。
对中国社会影响巨大的“衣冠南渡”,就是在长江南岸的一个渡口拉开序幕的。永嘉元年(307年),彭城王司马纮、南顿王司马宗、琅琊王司马睿、西阳王司马羕、汝南王司马佑,5位王室成员自中原南下,渡过长江,在建康城(今南京市)创立了东晋王朝,开启了中国历史上大规模“衣冠南渡”的先河。他们在长江登陆的渡口,得名“五马渡”。
历史上,“安史之乱”“靖康之难”等战乱状况,引起了北方人口、中原政权与中原文明三次大规模南迁,经济中心亦从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迁移,史称“衣冠南渡”。五马渡,因拉开“衣冠南渡”的序幕,而声名不凡。
西津渡也是长江名渡,与兵家渊源密切,是江苏镇江境内的江防要地。三国周瑜、程普率精兵自此前往赤壁大破曹军;晋代祖逖挥师北上;南宋刘裕击破孙恩……众多江南战事均与此渡口有关。有文章提及,北方士族和百姓大量南迁,其中半数以上是从这个渡口登岸,进入江南的。李白、孟浩然、马可·波罗、祖冲之等人,都曾驻足于此,给渡口带来了文气与繁华。北人南来,带来繁华商贸、农工技术和民族融合。
少年时,我读北宋王安石的《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第一次知道扬州的长江北岸有个瓜洲渡。后来又读到白居易的诗句:“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方知道瓜洲渡是中国水上通道的咽喉要津。
《嘉庆瓜洲志》这样介绍瓜洲:“瞰京口,接建康,际沧海,襟大江,实七省咽喉,全扬保障也。且每岁漕船数百万,浮江而至,百州贸易迁徙之人,往返络绎,必停于是。”而陆游名作《书愤》中有诗句言:“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写在瓜洲渡雪夜痛击金兵,在秋风中跨战马,收复大散关的场景。元代诗人萨都剌则写道:“扬州酒力四十里,睡到瓜洲始渡江。忽被江风吹酒醒,海门飞雁不成行。”可见瓜洲渡,既是漕运枢纽,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历史上无数文人骚客,又给它戴上了“千年诗渡”的名号。
说到天下渡口,我想起了湘西的拉拉渡,想起了沈从文笔下翠翠的黄狗与渡口,也想起了另一个声震天下的名渡——朱张渡。
沿长沙六铺街走到湘江东岸处,见有牌坊上刻着“朱张渡”,反面写着“文津”二字,此为渡口东岸。与之相对的湘江西岸,牌坊上则写有“道岸”二字。南宋乾道三年(1167年),理学大师朱熹从福建来潭州拜访张栻,在长沙逗留的两个月里,两人就理学的一系列问题,分别在一江之隔的岳麓书院和城南书院进行讨论。二人经常同舟往返于湘江两岸,从全国各地追随他们而来的学子们,也纷纷自此往返求道,“朱张渡”由此得名。
在中国的一众名渡中,朱张渡的独特处,在于它以浓烈的学术气氛,熏陶了天下无数学子士人,这使得它有足够的底气跻身天下名渡之列。
不觉间,我游走的思绪,在各个古渡口,绕了一圈后,又回到眼前的淦田渡口。目光刚从波光涌动的江面收回,随即被正前方的“义渡公示牌”牢牢抓住。只见牌子上蓝底白字,写着:为推进民生工程,确保水上交通安全,渌口区人民政府决定自公示日(2024年9月)起,在客流密集期,株洲市渌口区区域湘渌两江所有合法渡口实施义渡。义渡时间:法定节假日,包括元旦、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初二、清明节、五一、端午节、中秋节、国庆节和当地渡口赶集日。义渡实施期间,对两岸往来行人免费。
这则公告,像一抹穿过秋云的光亮,照得我心头一暖。一个“义”字,让平淡无奇的淦田老渡口,陡然有了动人色彩。
不由得心生感慨:天下渡口,或联通今昔历史,或像淦田渡口一样,在往来的四季中,接通两岸烟火。而人生的每一渡口,都可能是路走完之后的通途,都值得你抖擞精神,勇往直前。
文 | 方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