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书桌,跟随我30来年了。虽隔了七八年,不曾与我肌肤相亲,但书桌仍属于我,心底便也沉静。这张书桌摆在我旧居卧室,进去,一眼望见,如见初恋。
这套旧房位于一所学校,准备处理了。旧房物什,多半没了,要么丢了,要么搬了,人去房空,留守旧居的,还有一组沙发、一张烤火桌和一排小柜,打算卖掉或者扔掉。想带走的,是安放在卧室的书桌,书桌很旧,本来漆的老红色,旧如褐色,中间开裂,裂缝有点大。裂缝他人不喜,我却挺爱。平生无所好,好磕些瓜子,书与瓜子同上书桌,书掉不进裂缝,瓜子可以藏于缝隙。瓜子磕完,翻箱倒柜,冷不防见书桌之裂缝里,藏瓜子两三粒,“啪”把书桌一拍,瓜子跳出来,放口中,齿颊含香。
这书桌,是姐夫与妹夫替我量身打造的。结婚那会儿,爹去山头砍来楢树,楢树木质细腻、紧板、沉实、厚重,晒了半个秋夏,也没怎么晒干,导致如今开坼。我说,其他家具都可不做,给我做张书桌。爹高兴,说要得要得。姐夫和妹夫都是木匠,花了几天功夫,给我做了这张实木书桌,书桌很重,若抬,需两个汉子,方可搬动。这重重的书桌,却是我的随身物件。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散了,不想相聚了。很多物件,用着用着就丢了,不想再去牵挂了。很多事情是,真没道理。旧居都想抛弃了,无甚眷恋。书桌当遗弃了,心生眷恋。
算下来,家已搬过五六七八次,只有书桌一直与我不离不弃。每到新家,堂客要好好安置的器物是饭桌。我心心念念的,是书桌。起初,婚房在三溪学校,离老家三四里地,房子很小,卧室后是杂屋,家无杂物,杂物是书,便把书桌安之。杂屋临一条小河,对面是广阔的农村,书桌与我,我与书,便大有作为。伏桌倦了,起身,瞭望山头苍翠之草木,俯视田畴之稻花。书桌之上,寄寓过一段长长短短的岁月。
后来搬家到县城,书桌搬不过来,放在老学校,与书桌暌违了一些时日。单位给我清理了会议室后面的小房,叫我搬进去。第一物件,便是把书桌搬来。之后又搬到一所叫栗山的学校,四周皆楼房。不过,楼房的空隙处,有棵梧桐树,清晨也有鸟儿。一桌,一椅,一书,在书桌上,消磨过人生。
再后来,到了现在所居住的城市,楼更多了,房更密了,视野更窄了。越活,城市越大了,越活,眼界越小了。书桌摆在临窗位置,面对的是操场。操场上奔跑着的,是学生。他们的脸红扑扑的,所见都是跳跃的童年,看到他们,向老之人,也起少年心。有时,真想再回去当教师,身虽向老,心可回春。打开窗,天空小了。关上窗,世界大了。
恋旧,不一定是老了之故。鄙人恋恋书桌,是与书桌有情缘。偶尔写作,换了其他桌子,字词语句,都蹦不上脑来。到了这张旧书桌上,词语如故乡小河,能风行水上,意能跳来纸上。
这其中道理,是书桌与身相合拍,比如高度恰好齐胸,胸中块垒,垒得不高也不低。
有道理的,或没道理。没道理的,或是好道理。
再搬新家,书桌没搬过来,让书桌留守旧居,书桌会心伤不?桌犹如此,人何以堪?书桌沉静无言,怨与不怨,我都不知。没事吧,就好像与爱人,也会小别。与书桌别,与书没别。在我新居,电脑桌上展书而读,偶起情思,想起旧居书桌。
旧居,准备处理了。书桌留不留?留。想好了,待退休,回老家安顿身心,其他物品,都不搬了,就把书桌搬回老家。书桌回到最初地,当算得其所哉,恰如我来自故乡,回归故乡,书桌与人,都是归其根处。
□ 刘诚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