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扬桂
长篇小说《曾国藩》中有一段曾国藩评价魏源的话:“前几年去世的魏默深先生,是我们湖南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早在二十年前就说过师夷长技以制夷的话,可惜这句话未被世人重视……”
此话是小说家言,还是确有史载,笔者不能明断,但对魏、曾是否有过直接交往,则深表怀疑。魏源一生交游极广,朋友很多,民国学者李柏荣所著《魏源师友记》中介绍的就有227名。在这些师友中,从省份来看,湖南人自然最多的,但是,比魏源小17岁的曾国藩的名字,却没有出现在《魏源师友记》中。要说是因为魏源比曾国藩年纪大了许多,那为什么比曾国藩还小一岁的左宗棠却在魏源师友之列?何况左宗棠的声名还在曾国藩之下,其家乡离魏源家乡邵阳距离更远。可见在魏源的择友标准里,年龄不是问题,距离也不是问题。是此书著者李柏荣先生遗漏了曾国藩?这也不太可能,因为在晚清以来,曾国藩是一个想遗漏都没法遗漏的大腕,更何况曾经在故宫干过的李柏荣涉猎非常广博,他的老家孙家桥与曾的老家荷叶塘相距也近在咫尺。
那么,以“友天下士”相标榜的魏源,为什么不与曾国藩交朋友?是他们没有机会在一起吗?有这种可能。比如,魏源1857年3月26日在浙江杭州去世时,曾国藩已于这年的2月就奔丧回家,直到1858年6月才再度出山,由湘乡动身赴浙江。
但更多的情况应该不是,他们并不缺少走到一起的机会。1844年,曾国藩在京城大宴宾朋,庆祝祖父71岁寿辰。同年,魏源在京城参加会试,但也没有他受邀参宴的记载。第二年,魏源补行殿试,中了第93名进士,而这一年,曾国藩担任会试的同考官。两个同样享有崇高声望的老乡,同时在京城,如果不是刻意疏远,他们应该不会“声气无通,只字无考”,以至于缘悭一面。早在1842年,魏源的50卷《海国图志》已经出版,曾国藩这样一位重视洋务的人物,可能对这部著作的出版置若罔闻吗?当然不可能!但至今找不到他与这部书有半点关联的东西,不像左宗棠,不仅修葺过魏源的坟墓,还主持重刻《海国图志》并作序。
笔者认为,魏、曾不相交往,最能说得过去的理由,首先是他俩的出身门户不同。魏源考上进士后,清王朝那位炙手可热的大学士穆彰阿发现魏源太有学问,想把他罗致门下为己所用。可是,当穆大人屈尊来拜访魏源时,早就对穆氏有看法的魏源,不仅没有受宠若惊,反而对他“漫不为礼”。魏源为何如此鄙视穆彰阿?只因为穆氏是一个“保位贪荣,妨贤病国”的卖国贼,在鸦片战争期间,力主求和,为投降派暗通声气,排斥和打击主战派的领军人物林则徐。而林则徐,是魏源志同道合的好朋友。而曾国藩,对历仕嘉庆、道光、咸丰三朝,权倾天下的穆彰阿,言必称师,唯恐进不了他的圈子。恰恰穆氏结党心切,曾国藩又非等闲之辈,所以,他自然会将曾国藩视为高足,多次向道光皇帝推荐。尽管曾国藩对魏源经世致用的思想,以及“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都是心领神会的,但碍于门户之见,这两位湖湘文化的杰出精英,没有任何交往也就可以理解了。
其次,对太平天国的态度问题,也是魏源和曾国藩不相往来的重要原因。1853年,太平军攻下江苏扬州,锋芒指向魏源任职的扬州府所属高邮州。当太平军围攻高邮古城时,魏源没有积极抗击太平军,而是忙于发仓赈贫,安定民心。有人以“贻误文报,玩视军务”为由,向朝廷奏劾魏源。朝廷不问曲直,将魏源革职。在此之前,洪秀全还曾经高薪聘请魏源担任太平天国的“乡三老”。魏源虽然固守了朝廷命官的底线,没有出任太平天国的官职,但太平天国敢于向他发聘书,肯定也是了解他的思想基础的。太平天国失败后,魏源的儿媳收留过天王的元妃,或者说是侍王的妹妹。魏家与太平天国这样的关系,在曾氏家族是不可能有的。曾国藩以捍卫名教为己任,他恨透了横扫儒家传统文化的太平军,不仅是他“曾剃头”,他的弟弟,如曾老九等人,都是对太平天国恨之入骨的。曾氏家族对魏源的态度自然会生出反感。
再就是两人性格上的差异。曾国藩是一个细致而谨慎的人,而魏源则相对比较大意、不拘小节。字如其人,魏源留下的行迹都是笔走龙蛇,即使科举考试也不例外。他迟迟没能中得功名,至少有两次是因为字迹潦草而落选的。而曾国藩的墨迹总是工工整整,一看就知道出自于中规中矩之人。曾国藩正统而又看重仕途,参加社交活动很注意分寸,比如他曾经在京城参加过顾祠公祭活动,公祭后还与大家共进了午餐。大概考虑到顾炎武是明朝遗老,在参加公祭活动人员的签名录上,他却不愿签下自己的大名,以至让当今顾祠研究会的同人引以为憾。
因为上述原因,曾国藩和魏源,尽管改革开放的主张和经世致用的思想是高度一致的,他们最终不会交集到一起,魏源的朋友圈里,也就最终没有了曾国藩这个朋友。
值得指出的是,上一辈的恩怨没有延续到下一代。1872年,61岁的曾国藩去世,时年52岁的魏源长子魏耆,以“乡世侄”的身份,为曾国藩致送了挽联,挽联对曾国藩赞颂有加,联曰:“不用口碑颂遗爱,实为朝廷生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