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若海选千年爱国者排行榜，文天祥定然是要进榜单的。辛苦遭逢起一经，文天祥状元及第，从此以身许国，搁承平时代，难检测爱国成色几何；到了干戈寥落四周星，时遭末代，文天祥却功名利禄，抛身家性命，才可判断爱国不止是五星级，当挂十颗星，留取丹心照汗青。

　　文天祥赤胆忠心，物我两忘，洒其热血，抛其头颅，把最为宝贵的生命，献给了他所热爱的宋国。我们或会以为，文天祥世受国恩，身居勋贵，饱食宋禄，高居宋位，铁券般地当着宋朝既得利益者。不，不然也。文天祥在宋朝受过的委屈，不只一次；文天祥在宋朝遭过的打击，不止两次；起起落落，沉沉浮浮，有人算过了，宋朝苟且偷安时节，文天祥至少有过四起四落，身家被官家当一只尿桶，按下又提起，提起又按下，被朝廷耍得够呛。

　　宋理宗保佑三年（1255），文天祥与弟弟文璧，同时参加乡试，双双中举。次年四月，兄弟俩参加礼部考试，对对入选。五月，参加皇帝亲自主考的殿试，文天祥“不为稿，一挥而就”，文不加点，献上万字平戎策，被皇上亲点状元。这就是文天祥夫子自道的“辛苦遭逢起一经”。状元郎文凭，不曾给文天祥带来荣华富贵，金玉满堂，养尊处优，高官厚禄，倒让他遭受艰难困苦，蒙受冤屈委曲，感受颠沛流离，经受干戈寥落，身受枪林弹雨，领受捐躯报国。

　　“开庆初，大元兵伐宋，宦官董宋臣说上迁都，人莫敢议其非者。天祥时入为宁海军节度判官，上书后稍迁至刑部郎官。宋臣复入为都知，天祥又上书极言其罪，亦不报。”文武百官默默，文祥一人谔谔，所谔谔者为私，还是为公？文祥谔谔者，为国。“有谔谔诤臣者,其国昌；有默默谀臣者，其国亡。”奈何宋朝默默谀臣真是多。众人谀臣我独诤，景定四年（1263），文天祥任职著作郎兼景献府教授，朝廷居然把这个太监董阉调任内侍省，当上文天祥顶头上司。不怕官，只怕管，董竖直接来管文天祥，文天祥怕不怕？不怕，他又上书，文字绝不拐弯，直通通如刀，说这厮“天下之恶名萃诸其身”，朝与野都恨其人，“京国闾巷，无小无大，辄以董阎罗呼之”。董是阎罗，文是君子，君子连小人都斗不过，如何斗得过阎罗一样的大人？文天祥被排挤，下放地方，差知瑞州（今江西高安）。

　　文天祥这次受打击，不是因其贪腐、渎职、作风问题，更非因其犯政治错误。反之，他是忠心耿耿，他是为士谔谔，心为公谋，胆为国放，换来的是饱受打击，得到的是锦绣前程化作一地鸡毛。其时，文天祥是28岁，离中状元只有3年。

　　次年，理宗死，度宗立，文天祥被召回临安，出任礼部侍郎，想来一帆风顺，官运亨通了吧。朝廷估计也想培养他，1265年2月，文天祥重回江西，任提刑，职务较首次任职江西，升了一官半职。刚到江西，任职不到两个月，却遇到了小人黄万石。黄任江西制置使，不知其在制什么，专职制谣言吧；也不知他在置什么，专置正人君子于死地吧。文天祥招募义军抗元，黄万石在背后向文天祥打黑枪，向朝廷告黑状，说文天祥“抗敌无方，抢民有道”，朝廷居然不来核实，一纸撤职令，文天祥被罢官。此后两年，文天祥职务全被撸，只能在老家喝东南西北风。以命冒枪林，抵不过背后被人打黑枪，世界上还有公理在吗？

　　公理不在，忠心还在。1267年，文天祥再被起复，任命为尚书左郎官，不久，转任“兼学士院权直、兼国史院编修与实录院检讨官”。看似被重用了，文天祥也以为是被重用了，他想着不负国恩，勇为国谋。当时度宗年轻气血旺，但气血不用在国事上，用在色事上，文天祥直上《轮对札子》，引用了《尚书》“内作色荒，外作禽荒”与《诗经》“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之语，例举唐玄宗与杨贵妃那些烂事，“后世犹自昭阳华清，霓裳羽衣，以阶渔阳之祸”。文天祥为国谋，做的是忠臣，做的是诤臣。可是，诤臣几乎不以为诚，谀臣才多被认定是忠。文天祥做诤臣，度宗甚恼，皱了一下眉，谀臣黄镛看在心头，黄某便给皇帝递鞭子，送子弹了，参了文天祥一本。度宗急喜，喜极，一把将给他添堵的文天祥给撸了；撸得很彻底，什么职务都没了。而这，距离任命，只有一个多月。看来文天祥碰不得姓黄的，前遇黄万石，后遇黄镛，遇黄氏便黄职。其实哪是遇不得姓黄的呢，是遇不得小人与大人紧密搭档。如此的话，善类与正人，忠臣与君子，多半是没前途，无活路的。

　　文天祥已是三起三落了吧。没存多少天理之时代，文天祥命运，我们只见到他，道路是曲折的，看不到他前途是光明的。貌似突然光明一下，突然又暗了。1269年，宋朝新任命了江万里为左丞相。老江正直，正直人才懂正直人，耿直者才用耿直者，文天祥被任命为宁国府知府，不日改任“崇政殿说书”与“学士院权直”。这两职务看似不高，实际居朝廷权力中心，“说书”是给皇帝搞学习，“权直”是给皇帝搞材料，文天祥怀才有遇，得其所哉，经世济国，可以一展身手了吧。

　　展个鬼老二。文天祥遇到了宋朝大奸名贾似道者。这厮不在卖国，便在误国；不在渎职，便在失职；不在贪钱，便是贪色；不在腐败，便在腐朽。文天祥怎么会跟这般人混在一起？元兵兵临城下，宋朝在贾氏领导下，犹在歌舞升平，文天祥剀切激言：“酣歌深宫，啸傲湖山，玩岁惕日，缓急倒施，卿士师师非度，百姓郁郁深怨。”刺中权臣与皇帝痛处，他们当然不喜欢。贾似道曾集权，要求所有给皇帝阅的文件，他必须签阅，“皆呈稿当国”，文天祥偏偏不尿，贾似道便以文天祥不服管理，指使打手言官，参他一本。文天祥职务又被撸到底。

　　在宋朝，一代忠臣文天祥，冤枉受尽，委屈吃完，宋朝给了文天祥什么呢？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后面事情不用说了，最为忠君爱国的，是谁？是没享受多少宋朝既得利益的文天祥，是在宋朝经历了各种打击、饱受各色委屈的文天祥。对了，还要说一下那个陷害文天祥的黄万石，元兵到日，这厮投降得非常快，见到宋臣，便劝投降：“吾官阶一个先牌写不尽，今亦降矣。”

　　以获利言，最该爱国的是贾似道，是黄万石；最不必爱国的，当是文天祥，当是岳鹏举。然则，爱国不等同职务升沉，不等同帽子戴取，真爱国者是将名与利区分开来的，朝廷让人受委屈，官人给人穿小鞋，这与爱国不爱国，没太多关系。国，不能简化为衙门，更不能简化为官家。国是什么？国是生我之土地，国是育我之人民，国是活我之山河，国是容我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