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博览
顾颉刚的“无我之境”
发布时间:2023-06-10编辑:湘声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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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宇明


1934年8月,顾颉刚的继母病逝,他南归奔丧,至11月底始返北京。次年初,他又为其继母安葬之事南归3个月。请假期间,燕京大学、北京大学的课程和《禹贡》半月刊的编辑都需要人负责。当时,商务印书馆还邀请顾颉刚撰写《中国地理沿革史》一书。民国时代经济不发达,工作岗位有限,失业学人不在少数,顾颉刚想找到一个合适的“替手”很容易,但他首先想到的是年轻的谭其骧。谭氏当时在北平图书馆工作,觉得自己的工作太刻板,想进大学教书,但谭其时一个星期只在辅仁大学上两节课,全部收入只有400元,完全不够养家糊口。顾颉刚欣赏谭其骧的才华,大胆地将燕大、北大的课交给此君去上,还叮嘱他编辑《禹贡》半月刊、撰写自己接受的商务印书馆那本著作,希望给谭其骧创造稳定的生活来源。推举一个没有足够知名度的新人,比介绍一个成名学者,需要消耗更多的时间与精力,而且个人并不能得到什么利益,但顾颉刚开开心心去做了。

更让人感动的是顾颉刚对伤害自己的人的宽恕。1952年3月,山东大学举办的《文史哲》发表童书业的《古史辨派的阶级本质》、杨向奎《古史辨派的学术思想批判》二文,对顾颉刚所作的历史考据工作大加指责、上纲上线。童书业是顾颉刚的挚友,当年受顾颉刚之邀进北平从事古史研究;杨向奎则是顾颉刚的学生,1936年在日本留学一年,没了钱,向顾颉刚求援,顾颉刚介绍他一篇稿子在《东方杂志》发表,得了200元稿费,救了急。碰到这种“恩将仇报”的事,一般人几乎没有不怒发冲冠的,但顾颉刚一点也没有计较,他在日记里如此写道:“盖思想改造,有大力迫之,不得不然也。”1956年,顾颉刚去青岛养病,为了表示自己的毫无芥蒂,特地借宿于杨向奎家,吃饭于童书业家。童书业在特殊历史时期遭到批斗,1968年病逝,顾颉刚心痛不已,在致友人的信中说:“童君书业,年仅六十,而溘逝于先,为国惜才,怅恨何极。”1973年,童书业的女儿将其父遗稿《春秋左传史札记》寄给顾颉刚,嘱为校订,顾颉刚不顾领命标点“二十四史”的重任在肩,满口应承,做了不少工作,后来还将此书推荐给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依词句中主观性的大小,将其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其实,不仅诗词里充满“有我”“无我”,做人亦是如此,顾颉刚就是“无我”者的代表之一。其区别只是:诗词里的“有我”“无我”是一种风格,无所谓高下,而人格的“有我”“无我”则是一种操守,标示着完全不同的格局。

人活在世上,总要消耗些物质资源,有点利益欲望是不难理解的,只要你的欲望经得起道德和法律的审视,别人就不该说三道四,但我们必须承认,一个人要像顾颉刚一样走向“无我之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一,它需要跟自我和解。一个人做利己利人的事很容易,顺水人情嘛,自己受益别人也可得好处,谁会拒绝呢?但要以自己的麻烦甚至牺牲来成全别人,这就需要与人的本性博弈。世间,具备“有我之境”的人总是比具备“无我之境”的人相对多,证明此种博弈并非人人可以成功。其二,我们内心必须仰望星辰大海。你在心里只装着自己一点事,必定见利就上、见义就推,你心中有他人、社会,有在漫长的时空里发出烁烁光芒的愿望,你就可能尽最大努力压缩即时的利益,扩展自己的心灵空间,甚至容忍他人对自己的误解、伤害,理解他们特殊情境下的“不得不然”。

“无我之境”,本质上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大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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