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生命的倔强:杜甫行走于湖湘 (下)
发布时间:2023-08-11 编辑: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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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政协新闻网

长沙杜甫江阁夜景 政协融媒记者 闫利鹏摄


浩瀚的洞庭湖有无边无际的春色。“雪岸丛梅发,春泥百草生。”(《陪裴使君登岳阳楼》)早春的生机带给杜甫些许的抚慰,片刻的欢愉。然而,又得出发了。


大历四年(公元769年)的春天,从岳州往潭州、继而往衡州的溯江而上,杜甫诗化成了《南征》:“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偷生长避地,适远更沾襟。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诗中的美景一掠而过,梦笔戛然而止了。叩击心扉的,是命运的不公,更是家国的忧患。“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这荡气回肠的浩叹回响一千多年了,现在的我们如何来聆听?


江山如有待。不堪的南征却沿途都是诗。杜甫一一采撷了,犹如采撷生命的一次次呼吸。《宿青草湖》说:“湖雁双双起,人来故北征。”实伤感北上无望,被迫南征。“苍梧恨不尽,染泪在丛筠。”(《湘夫人祠》)乃借了湘妃的泪,抒发无从追随的恨。明君虞舜已是很遥远了。到了乔口,离长沙已经很近,诗人禁不住就伤时哭贾谊了:“贾生骨已朽,凄恻近长沙。”(《入乔口》)哭贾谊郁郁不得志,又未尝不是为鲠亮之节而哭。在《发潭州》一诗中,杜甫对贾生仍是系念。船入衡山县境,便望见南岳了,诗人又一次写下《望岳》。“未暇杖崇冈”的诗人在记忆中翻寻方志、史料,南岳的崇山峻岭、历史文化在诗中却活了。活了的便有虞舜南巡至此的情形。追惜抚今,杜甫不由得心生兴废之叹:“巡狩何寂寥,有虞今则亡。”诗人的耳旁,这时恐怕响起了每天早上都可听到的哭声。“歌哭俱在晓,行迈有期程。孤舟似昨日,闻见同一声。”(《早行》)


盛夏时节,杜甫回到潭州,住在城里临近湘江的地方,“江阁卧病”。一家子也暂且安定下来了。不知何时,迫于生计,杜甫一家住到了船上,生活又变得摇摇晃晃。


潭州当南北交通要道,时有官绅往来,杜甫与旧雨新知多有相会,“说诗能累夜,醉酒或连朝”的情况也是有的,颇显出当年豪情。


熬到了秋天,诗人写下了《江汉》:“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客居潭州期间的诸多诗作中,这诗或许最能体现杜甫的心迹。异乡思归的诗人,长夜对月,月一般孤独。可是,“落日心犹壮”的“乾坤一腐儒”真是穷途末路了吗?“古来存老马,不必取长途。”以为这乱世还会有仁者的作为,诗人当真有些迂?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却满目是荒芜的田野,诗人愤然作《蚕谷行》:“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牛尽耕,蚕亦成。不劳烈士泪滂沱,男谷女丝行复歌。”焉得如同安得,欲得而不能得。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穷年在诗人内心撕扯。 “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昼梦》)回望杜甫的诗歌,人民的愿望一再地迸发出激越的声音。这绝非偶然。


大历五年四月(公元770年5月),湖南兵马使在潭州兴兵叛乱,杜甫只得再去衡州。稍后,诗人沿耒水去往郴州,至耒阳境内的方田驿,遇江水大涨,受困于船上,5天竟然得不到食品。不久,叛乱平息了,诗人决定回祖籍襄阳,便返回了潭州。“报主身已老,入朝病见妨。”(《去衡州》)“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逃难》)“丧乱死多门,呜呼泪如霰!”(《白马》)这一路的行走,真可谓万里乾坤内,郁郁回刚肠。杜甫的泪要涕尽了吗?


湘江北去,载着一叶扁舟从潭州飘向岳州。杜甫又一次在冬季去往洞庭湖。他身患“风疾”,卧病在船,以诗作最后的告别。也许是时候了。该当泰然自若地面对死亡之神,面向永生之诗。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极可能是诗圣的绝笔。后世的研究者说,他是给自己写祭文,也给亲友留遗言。


“生涯相汩没,时物正萧森。”在凛冽的寒冬,回顾一年一年日渐窘迫的人生,这是怎样一种悲凉。因进谏而触怒肃宗,继而贬官华州的沉痛记忆,又一次侵入诗中。“牵裾惊魏帝,投阁为刘歆。”他这是借辛毗、扬雄的酒,浇自己心中的块垒:“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壮游》)不知有多少次了,这不可治愈的哀怨滴作血泪。诗人九曲回肠的心绪诗思,更有对家人、对友情的无尽眷恋,对国家、对民瘼的无尽忧虞。“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杜甫最不能忘却的战乱之恶又在诗中出现了。在他的全部诗作中,战乱之恶根、恶相、恶果是不断地呈现的,其中自然有他自己被安禄山的叛军拘留于长安,又终于逃离的惨痛经历。此时,他的眼前恐怕叠加着战争的乌云、死亡的阴影。


杜甫辗转湖湘大约两年,最终镌刻了悲欣交集的人生句号。43年之后,杜甫和妻子的遗骨由孙子带回河南偃师,在家族墓地安葬下来。当时在江陵做官的诗人元稹写墓志时说,杜甫59岁去世,棺椁暂时安葬在了岳州。


杜甫行走于湖湘,行走于人生最后的旅程,每一步都潜悲辛、浸血泪。或许他早已领悟了孔子说的“知天命”所蕴涵的使命感,并因此呈现出独特而悲壮的英雄主义气质。曾经仰望泰山的诗人,最终诠释了生命可以企及的高度——如杜甫所愿,他已是苍苍云山,倔强地挺拔着。


文 | 黄献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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