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家乡的一条河流。
已是深秋,河道弯弯曲曲,河水清清静静,河床轻轻浅浅。两岸是稻田,稻穗早已收割,留下一行行稻茬,有几兜稻茬上泛着青绿,宛然一排排列队的士兵,整齐划一。田垄间偶尔可见几束没有晒干的稻草,如戴着斗笠的老农,守护原野。不远处,一位老人在菜园子里松土,菜地葱绿,是一畦萝卜,正生长旺盛。河的左岸有几株枣树,立在秋风中,叶子落光了,枝条上还零星地落了几颗枣子,透着金黄。
小时候,沿河岸去学校,看着枣树发芽、生叶、开花,一天天地看着枣子长大,由青变红。几十年过去了,这几株枣树,一直立在河岸,影子倒映在河水里,十分清晰。
小时眼中的这条河,非常开阔,河岸很长,流过很多的村庄和院落,我很想知道河流到底有多长。初三的暑假,约了小伙伴,早上6点在有枣树的河滩边会合,分成两组出发,一组往河的上游走,一组往河的下游走,探寻小河到底有多长,它的源头在哪儿,又流向了哪儿。
我们沿着河岸走,饿了就去河滩边的地里扯萝卜吃,还会找到遗落在河滩边的红薯,充饥又解渴。快近黄昏,我们还是没找到河流的尽头,源头也没找到。看到离河岸不远的地方有几户人家亮着灯,我们找到最亮的一家,敲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她看我们像是学生模样,便烤了几个红薯给我们吃。问了我们父母的名字,挨着村庄一家一家地传下去,一直到了深夜,大人才找到我们。那时我年少无知,只知道一再地感谢她,连名字都不敢问,夜晚既没看清房屋的样子,也没记住房屋的方位。时间长了,只记得在河岸边,有一户人家是帮助过我的。
小河留下了我儿时的身影,还有我从小到大的脚印。读书时,我背着书包从家里往学校赶,急急忙忙抄了近路,沿着河边走,因为性急,因为慌乱,一不小心,双脚踩着一团泥巴,“哧溜”一下,双脚打滑,我摔了个四脚朝天,幸好人没有落入河中,只是书包落入了水里。
沿着河岸一直走,一直走,实际上是一种冒险。河岸边隐藏得很好的软泥堆,一脚踩下去,半个身子就会倒入河中。还有一丛丛茂密的水草间,晃动着双脚在水中,冷不丁一条曼妙的水蛇缠着你的脚。
如果我能走完一条河,找到河流的源头,在我的童年乃至少年的记忆里,是多么新鲜、好奇和值得炫耀的事。
只是所有年少时鲜活的细节,都已无法从我少年时的荒滩野地里再度捡拾起来,更不可能编织成一段过往的文字。那时年少轻狂,即使是现在,我走在岸边,想象着当年的脚印,有时也会让我突然泪奔。那时我的人生到底会走向何处,我不知道。记得连续两年的高考失利,我把自己关闭起来,不让任何人来安慰我,也拒绝着任何人的陪伴,用自己的一点自尊来掩饰着自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更好的出路。只是因为年轻,内心从没放弃过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眼前的河水在清风中荡漾起微微的涟漪,河床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云雾,飘渺着,如梦如幻,河水静静地流,水底下的鹅卵石清晰可见。远处是连绵的山峦起起伏伏,山在云雾里睁着眼,吐露着清新的绿,水也好像刚刚醒来。还有刚刚醒来的我,一切都是新鲜的,都是欣欣然刚刚睁开眼的样子。一眼望过去,河面是蔚蓝的,两岸的稻田也是蔚蓝的,它映照在浅浅的河水中。天空是蔚蓝的,一片云朵映照在河里,澄澈透明。河的样子已经变了,如那些淹没或是迁走又盖起来的村庄。
我回老家,沿河而走,河道时宽时窄,河床时浅时深。河流依旧在这片土地上流淌着,一直流淌着,它的长度没有变,宽度也不会变了,仿佛几十年都没有变。
我和儿时的伙伴都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家乡的小河,在外面扎根生长。我依然没有走到家乡小河的源头,也没有走到河的尽头。但是我知道,它的源头在老家屋后的深山里。它的尽头,最终是在一个叫炉埠的地方汇入了资江,然后去了洞庭湖。
几乎每一个人的远行,都是从故乡开始的。我的远行,就始于家乡的这条小河。少年时,一直以为翻过阻隔着我的家乡的那几座山,淌过家门前的那一条河,就是“外面的世界”。长大后,在我的心中,家乡的河流汇入大江口的地方,就是我应该达到的地方,那里是我的起点,也是我的终点。
文 | 张强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