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中撕开酷夏的序幕,午后的阵雨总在闷热里轰隆隆地赶来,夹杂着泥土的气息,在院坝里敲出细密急躁的鼓点。雨一停,阿婆就迫不及待地挎上藤编篮子出门了,竹柄小铲在她布满老年斑的掌心磨得发亮——这是属于我们的夏日约定,去后山寻找藏在草丛里的山间珍味。
阿婆虽佝偻着脊背,但步子迈得灵活,走在湿漉蜿蜒的山径上,就像踩在大自然的琴键上,发出时而沉闷、时而清脆的声响。伴着雨后夏风的吹拂,撩起蓝布衣角,露出腰间系着的褪色手帕。我紧随其后,踩在阿婆踩过的落叶上,听着枯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疼痛的叹息,任由叶间悬挂的水珠打湿裤脚,浸入肌肤,传来凉丝丝的惬意舒爽。
“慢些跑,当心被树根绊倒。”阿婆回头时,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温柔得如同山花一般,绽放心间。忽然,阿婆停下脚步:“瞧那儿,露着白呢!”我循着竹铲指的方向望去,一朵鸡枞菌正从层层叠叠的松针堆里探出头来。伞盖圆润,如镇上售卖的油纸伞,边缘还沾着几颗细小的水珠,在透过枝叶的光斑里微微发颤,像极了邻家二奶奶圈养的小白兔。我跟在阿婆身后,三两步就跨到了鸡枞菌面前。阿婆屏住呼吸,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剥开表层的腐叶枯枝,露出根部裹着薄衣的鸡枞菌,再拢指轻捏住伞盖,另一只手则握住竹铲,在掌心转了个圈,一铲,一扬,仿佛在揭开一封来自大山的密信,整个过程虔诚又神圣。当完整的菌体终于拔出,根部带起的泥土簌簌落在手上,带着雨水浸润过的沁凉,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菌香。
当我还沉浸在收获的喜悦中,阿婆的竹铲已经在身旁的灌木下轻轻叩响:“记住啰,真正的鸡枞菌,伞盖底下有一层薄薄的纹路,就像老屋墙角的蜘蛛网!”我看着篮子里的鸡枞菌,轻声回应。这时,阿婆又剥开了一丛蕨类植物,几朵簇拥在一起的鸡枞菌出现在眼前,就像学校角落里挤在一起说悄悄话的小姑娘。“这家伙啊,最爱扎堆儿。找到一个,周围说不定有一大片。”阿婆的指尖抚摸着菌盖,语气里带着几分老友重逢的熟稔与欢喜。但是,阿婆只铲走了大朵的,那些矮小的则留在了原地。阿婆说:“这是我的阿婆教我的,她说挖菌子不能太贪心,留些小的,明年还会再长。”
挖鸡枞菌的时光总是快乐而短暂。没一会儿工夫,篮子就已堆成了小山,菌柄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阿婆便摘下腰间的旧手帕,轻轻擦拭,那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擦拭婴儿饱奶后的嘴角。雨后的阳光少了些许燥热不安,耐心地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阿婆银白的发间,氤氲出一抹金色的光芒。
下山时,阿婆走几步便回头望望,嘴角微微上扬。我知道,她是在和记忆里的故人打招呼——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点滴过往,那些埋在大山里的音容样貌,那些关于耐心、疼爱与传承的话语,都在一场夏日阵雨的浇灌中,如鸡枞菌一般冒得疯狂。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两个身影忙碌在山间:一个穿着蓝布的小女孩,正粘着阿婆的脚步,在大山里寻找鸡枞菌的清香。
文 | 杨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