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住在浏阳河最后一湾
发布时间:2025-05-23 编辑: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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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浏阳河总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温润。晨雾未散时,我推开窗,河面浮着一层薄纱般的青岚,新发的柳枝从对岸斜斜探向水面,像是要蘸着涟漪写一封长信。其实,30年前我初至长沙,在四方坪附近的河湾安家时,眼前这条河像一块褪色的绸缎,裹挟着工业时代的伤痕。

 

那时的浏阳河,河岸的日化厂昼夜轰鸣,污水汩汩涌入河道,在河面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浊线。我常踩着泥泞的土埂掩鼻疾走,看拾荒者用铁钩翻搅泛着油光的淤泥,野狗在芦苇丛中刨出半截死鱼。对岸的鸭子铺隐在雾霭里,青瓦农舍若隐若现,渡船在暮色中晃荡。北魏郦道元笔下“浏渭河”的清亮,成了史书里褪色的墨迹,连洪矶滩的芦苇都垂着头,仿佛在替这条河承受某种难以言说的羞耻。

 

新世纪的钟声撞碎了旧时光的茧。2005年早春,洪山大桥的钢索在晨雾中闪着冷光,我站在尚未合龙的桥面上,看焊花如星子坠入浑浊的河水。这座亚洲第一跨的斜拉桥,以近乎锋利的姿态刺破天际,塔吊的阴影投在河面,像一柄丈量时代的巨尺。桥的贯通让东二环终于成环,四方坪的乡野被推土机碾平,楼盘如雨后春笋般生长,房地产广告将河湾包装成了诗意栖居的符号。

 

真正的转折始于某个柳絮纷飞的四月。2017年春天,我在排污口旧址遇见一群穿蓝马甲的年轻人,他们手持水质检测仪,胸前的“河长制”徽章比河面的波光更亮。清淤船在河湾来回穿梭,像一把梳子缓缓理顺母亲河打结的长发。

 

最动人的变化发生在鸭子铺,曾经在洪涝中飘摇的垸区,竟在治水成功后蜕变成马栏山文创产业园。初春的暖阳下,我目睹第一块玻璃幕墙在泥滩上生根,银灰色的建筑群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老渔民的后代放下渔网,在“中国V谷”的直播间里讲述九道湾的前世今生。无人机从浏阳河上空掠过,在蔚蓝天幕拼出“数字湘江”的轨迹,恍惚间,连河水都成了流淌的代码。

 

鸭嘴公园的诞生,让最后一湾有了灵魂。

 

三面环水的绿洲上,足球场与芦苇丛共生,亲子乐园与亲水平台相望。隆冬时节,淡黄的芦花在风中摇曳,年轻人支起帐篷仰望星空,无人机表演的光束划过天际,与《浏阳河》的民乐旋律交织成新时代的夜曲。河岸的排污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诗墙与步道。那些曾被污水浸透的泥土,如今长出香樟与紫薇,枝桠间栖着鸟巢。

 

30年,足够一条河完成自我救赎,也足够一个人读懂变迁的深意。我仍常在河岸行走,看垂柳将倒影绣进碧波,看洪矶滩的芦苇年复一年枯荣。有时会遇到扛着相机的年轻人,他们兴奋地讨论“网红打卡路线”,从鸭嘴公园到四方坪夜市,从滨江文化园到世界之窗——这些地标串起的,何尝不是河湾书写的新地图?

 

偶尔也会怀念那个没有桥梁的黄昏,渡船在暮色中吱呀摇晃,像一首未被驯服的民谣。但更多时候,我庆幸自己是这场蜕变的见证者。当无人机在河湾夜空拼出“幸福河”字样时,当老渔民转型成为护河队员时,当孩子们在公园草坪放飞风筝时,我分明看见,这条河正在将自己的九曲回环,谱写成一座城市的史诗。

 

浏阳河的最后一湾,终究没有直奔湘江。它在洪矶滩温柔地西折,如同一位老者转身前的回眸。这弯折里藏着长沙的密码——在破坏与修复、遗忘与铭记、撕裂与缝合之间,城市与河流达成了某种永恒的默契。

 

住在这里的第23个春天,我在书房挂上一幅河湾全景图,左上角是上世纪末的排污口,右下角是2025年的星空帐篷,中间那道蜿蜒的曲线,既是河的足迹,也是城的年轮。


文 | 王承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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