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舍笔下的鼓书艺人喉头发紧,艾青的鸟儿撕裂喉咙,穆旦带着血痕拥抱土地时,我听见历史长河中无数声音的共鸣。这些震颤的喉间,藏着艺术的宿命与文人的担当——真正的创作,从来不是风花雪月的浅吟低唱,而是以生命为弦,为时代发声的赤诚。
老舍在《鼓书艺人》中,用克制的笔触写下艺人张宝庆的困境,张宝庆想要用鼓书抚慰战火中的孩子,却因内心翻涌的悲怆而失语,他那捧着鼓板的手在发抖。这失语背后,是知识分子面对苦难时的自我诘问:当枪炮声撕碎了生活的安宁,艺术究竟该以怎样的姿态存在?这种困惑贯穿了整个世纪,无数文人在时代的浪潮中挣扎,试图寻找艺术与现实的平衡点。这种失语比呐喊更惊心动魄,恰似敦煌壁画里被风沙掩埋的飞天,残缺的美里藏着文明的痉挛。艺术在至暗时刻往往陷入悖论:越是渴望疗愈,越要咽下千言万语。
艾青给出的答案,撕开了这层悖论。“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个意象震撼而悲壮。鸟儿本应婉转啼鸣,却甘愿让声带在风沙中磨损,只为诉说对土地的眷恋。这种近乎自毁式的表达,正是文人使命感的极致体现。在民族危亡的关头,艺术不再是精致的装饰品,而是燃烧的火炬,是划破黑暗的利刃。艾青的诗句如同一记重锤,敲醒了那些沉溺于形式之美的创作者。艺术的价值,在于能否触及时代的痛点,能否传递人民的呼声。当羽毛被血染红,当啼鸣刺破长空,鸟儿完成了从生物到符号的蜕变——它成为了所有以生命为笔的创作者的图腾,就像屈原投江时怀抱的竹简,就像曹雪芹在悼红轩里斑斑泪痕浸透的稿纸。
穆旦的“带血的手”则将这种担当推向了更深刻的层面。在战争的废墟上,诗人选择用伤痕累累的双手拥抱同胞,这是对苦难最直接的回应。穆旦触摸到了创作的本质,他的诗歌不再追求修辞的华丽,而是化作了连接苍生的血管。他以近乎笨拙的真诚,记录下一个民族觉醒的阵痛。这种创作姿态,打破了艺术与生活的界限,让文字成为了连接个体与时代的桥梁。而这让我想起但丁穿越地狱时沾着硫磺的衣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西伯利亚流放时冻僵的笔尖,他们都在用伤口书写,让文学成为可以触摸的历史体温。
如今,我们谈论创作时,往往陷入两种误区:要么追求流量与技巧,将艺术降格为娱乐产品;要么沉迷于修辞的迷宫,用华丽辞藻构筑精致的牢笼;要么躲进象牙塔,沉溺于个人情绪的小天地,将文字变成仅供自我抚摸的羽毛。然而,真正伟大的作品永远诞生于创作者与时代的深刻对话之中,就像路遥在煤矿井下写《平凡的世界》,就像阿来深入藏区记录民族的变迁,他们的笔端流淌的不仅是文字,更是对土地和人民的深情。
站在新的历史节点,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这样的创作精神。当人工智能开始模仿人类,当碎片化阅读消解深度思考,真正的作家更应坚守本心,以敏锐的洞察力捕捉时代的脉搏,以真诚的表达回应生活的叩问。这或许意味着要走出舒适区,去直面那些沉重的现实;或许意味着要耐得住寂寞,在喧嚣中保持清醒的思考。
喉间的震颤,是创作的起点,也是艺术的归宿。当我们的文字能够触碰到时代的痛点,能够传递人性的温度,能够照亮他人的心灵,我们才算真正完成了作家的使命。这,或许就是文学的魅力所在。
文 | 潘文(浏阳市作协主席、浏阳市教师进修学校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