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村骂去哪了
发布时间:2025-07-18 编辑: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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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声音依然丰富。母鸡生了蛋,跳出箩筐,绕着圈儿叫;公鸡跳下短篱,金鸡独立,绕着母鸡打转转,羽毛张扇,叫出动物界嘤嘤其鸣之《诗经》来;狗叫声也少了,它们多半趴在阶沿上,蜷腿假寐;蛙鸣不似过去那么响,原因也简单,没那么多水田了,却还听得到蛙声如潮;最喜的是,以前鲜少听见的鸟声,日益多了起来,麻雀叽叽喳喳依然似旧时。


鸡鸣犬吠,鸟语花香,听取蛙声一片。这几年来,我断断续续居乡,春日个把月,夏来两个月,秋冬日子也不算少,总觉得少了一种声音,却始终说不清是什么声音。人间烟火犹在,乡村音响少了哪种声音呢?


到恩高冲散步,两边青山相对出,山口处豁然开朗,蛮像一个壶口。我把恩高冲当氧气瓶,每天都要进这个倒了的氧气瓶里去吸氧。恩高冲除了青山外,田是没了,土还是有的,土里种红薯洋芋,种萝卜白菜,种茄子辣椒,种冬瓜南瓜。只要有这些瓜果蔬菜在,乡村便是乡村。


路遇莲婶在摘辣椒茄子,“哪个贼牯子,摘了半块地辣椒去了,唉耶,两个滚壮南瓜也摘去了”。昨晚在这里散步,我特地往园子里瞧了,辣椒吊璎珞似的吊满了,茄子如吊葫芦红得发紫,南瓜盘踞在园角吊在棚架下。今天再一看,辣椒真稀了很多,园角的南瓜也不见了。莲婶见我伸过头来,抬头笑:“哪个贼牯子,想吃讲一声嘛。散步啊老弟,辣椒茄子都蛮新鲜,拿一把去咯。”


哪个贼牯子。我就知道,莲婶只是在嘟囔,不准备村骂了。对,我一直觉得乡村少了的声音就是村骂了。若是骂“贼叫花子”,那推知莲婶心头恨意上七分;若骂“贼亚出来嘎”,那推知莲婶恨意上了八分。现在莲婶只是骂了一句“贼牯子”,莲婶心头没什么恨意,只是稍有责怪,心有不满,那不满的言下之意是:想吃就说一声,偷又算什么事。


莲婶这一声嘟囔,等于说这事不算什么了。倒回去几十年,这是必须上演骂剧节目的。转身回家,左手操起一把菜刀,右手提起一块砧板,有时觉得砧板不壮声势,提起一只破锅盖,菜刀敲锅盖,敲得砰砰砰响,山鸣谷应,绕村三匝,扯起嗓子开骂:剁脑壳嘎,砍脑壳嘎,贼亚出来嘎……


鸡鸣犬吠,鹅叫牛哞,隔月差季,乡村响彻云霄的便是村骂了。乡村的阿婶阿嫂,声音都是唱山歌练出来的,嗓音尖亮,刺破一层层树,刺破一堵堵土砖墙,破空而来,声音撞到两边山峰,被石峰弹过来又弹回去,一声骂变十声骂,十声骂变百声骂。阿嫂们平时都闷声干活,说话机会少,这时候积怨已久的闷气彻底迸发,骂一个大清早,骂一个大中午,那是可以不重复词语的,骂人的词汇量惊人。


我们把这种骂叫朝天骂,没有特定对象。听到这般朝天骂,没谁去接声,接声的便是贼牯子。大家关起门,恶言恶语都被挡在家门外,由她一个人骂,骂累了,口干舌燥了,从园里走回来,鸣锣收兵。


这般朝天骂,不是乡村最强音,骂得惊天动地的是对骂。两个阿嫂,也可能是两个家庭加入骂战,一个人的声音可以刺破天,两拨人对骂起来,山都被声浪震得摇摆起来。若是男人参战,猛虎出山,虎啸山林,男人双手拍屁股,腰胯往前挺,口出高声。男人词汇不多,多半只有一句村骂;女人百句恶骂,不重复一词。


不知道乡村哪有那么多可骂的。一蔸菜被偷,骂个昏天黑地;一块地被多挖了一锄,骂个天昏地暗;稻田放水,可以骂个暗无天日;一头牛吃了红薯藤,打上门去,双方把对方祖宗十八代从头骂到尾;春采了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麦一二斗,都可以是骂之由头,从头骂到尾。


这是我记忆中的乡村,人道是乡亲素质低,男人叫村夫,女人叫泼妇。怪的是,近些年来,我居村日子多,竟然没有听到过一次骂架的。莲婶家蔬菜被偷去许多,想来必有大戏开场,一个人在一个村里演绎一个大清早的独角戏,却见莲婶只是微微笑,说了一嘴:哪个贼牯子。骂声不多,乡村声部却增多,鸟声叫得欢快多了。


人偷瓜都不骂,可见当年骂架的骂引子,也引不起火药桶了。多挖几锄菜圃边沿,没谁管了,菜园都可能没人去种菜了;水稻田不种稻了,也不争水了。乡亲还种菜,种菜吃不完,人家来摘一把辣椒摘一个瓜的,不当事了。仓廪实而知礼节,物质文明而知精神文明了吧。


文 | 刘诚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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