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山
乡愁,说白了就是一个人对于故土情感的牵系。当下,关于乡愁的讨论在社会的各个层面都甚是热烈。其实乡愁这东西就好比谈恋爱处对象一样,并不是几场讨论几句说教就可以浓郁起来的。乡愁本身就是一种情感的投入。故土的因子在你的骨子里植入了多少,你的乡愁就有多少,它做不来也挥不去。
我生长在资水安化段一条在县级地图上都找不出名号的小溪边,湾子里的人都称这溪为金家溪,因为它的源头是一个叫金家仑的小山界。老家背靠的矮山叫金华山,我的名字便也带了个“山”字。
从穿开裆裤起就在家乡的山坡上打滚、扯牛草,在水田里挖泥鳅、拾禾线,上学了则大多数晴天都自觉自愿地上山砍一担楂毛柴火,工作了又在家乡周边的村子里教书,即便改了行也还是在县内转悠,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坡一水都已深深地植入了我的每一根神经。这样的元素,应该就叫做乡愁。
不经意间,我就走到了知天命的年岁,老家的湾子也在不经意间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四通八达的公路网络和郊区村开发,让村湾已不复当初的模样,如果是几十年未回过老家的游子可能一下子还找不到入村的道路在哪。近几次回家,母亲都不断地念叨:“只有大伯和我们家是老屋了,你退休也会回来的,趁我们还能帮点忙,也起个新屋吧?”是的,我退休了肯定是会回到老家休养的,这里是我的根。
然而,我的儿子将来退休了,他会回来吗?他会认同我的故乡为他的故乡吗?我的根是否也就是他的根?他到底有没有根?
儿子出生在老家,我尽管曾有意识地让他亲近泥土、亲近山水,但直觉告诉我,儿子对老家的感情与我不在一个层次。
在现代教育大背景下,儿子才断奶就进了幼儿园,积木代替了树木,塑泥代替了田泥,电动车代替了水车,电子枪代替了铁丝枪、木头枪、竹片枪,电子琴代替了竹腔哨、果壳哨、树叶哨、葱苗哨,VCD、DVD代替了蝉鸣和鸟语,端坐识字唱歌代替了草垛谷仓的游戏,“讲卫生”的要求拒绝一切农业耕作常识的启蒙。
从幼儿园到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儿子就这么一级学校一级学校地换,变化的是学校的地点,不变的是对一切乡土元素的冷漠。频繁地更换学校,频繁地更换住所,空洞说教的课本,渐行渐远的求学路,让儿子直言都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这是我儿子的悲哀,是无数孩子们的悲哀,更是现代教育的悲哀,落到最终则是乡村的悲哀、故土的悲哀。
这种悲哀远非学校一家推手。社会、家庭、甚至身在乡村的每一个人都在背后用力。记得我年少时初入学校,父亲就在田地里边带我做事边语重心长地告诫:“工难做,屎难吃,要想有出息,就只有发愤读书啊!”我就是在这样的督促下成为老师眼中的优秀学生。
站在乡土上,教育的目标就是离开乡土。或许是因为,中国作为农业大国,最不缺的就是待在乡土里的人类资源吧。我无法对这种目标妄下对与错的判断,事实上这也是千百年来的中国乡村教育的初始动机,也确因此改变了无数家庭、家族的命运,甚至时代都因这些从乡村里走出去的人而发生颠覆性的变革。而乡村,也常因走出的这些智者而倍感荣耀。但是,当让下一代疏离乡土成为习惯,当一批批的年轻人进入工厂成为所谓新时代的产业工人,当成片成片的沃土棘草丛生,我们才突然发现,原来最不缺的待在土地里的人类资源已经敲响了警钟。
明知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和废气满鼻的马路只是筹措生活资本的中介所,但这些从来就没有走进过田地的人们也只是将故土当成一个旅途的加油站。休息够了,马上就会离开。而他们留守在祖父母外祖父母身边的孩子们,则在隔代亲的庇护下比他们更加疏离与土地的感情,天天吃着土菜踏着土地却不知土菜土地为何物。
至于工作相对固定的白领一族,下一代在城市出生,只是偶尔省乡看看,乡土情愫更加缥缈。相比较而言,我,我们这一代,或许只是因根系太牢而推离得不够彻底而已。而恰因这个缘故,我们的心里还多少有些踏实的感觉。
回到老家,看到伯父禾场前的稻田里有一些浮萍,青青翠翠地绕着禾苗,时而有风吹过,那浮萍也跟着飘移。我忽然觉得,我的儿子辈正好像这些浮萍,说没有故土吧,它又有根;说它有根吧,它又从不着地。今年这丘田里有,或许明年却是那丘田里有。而田塍边的紫苏却不同,前年一大片,去年一大片,今年还是一大片,而且立足的范围更加宽广了。子子孙孙不离不弃足下的土地,或许在这一点上,我们命里就不如这紫苏吧。
多愁才能善感。振兴乡村,不亲近乡村就是一句空话,不仅要常回家看看,还得坐下来、走一走、问一问、想一想,设法让这深情的愁绪植入得更浓厚一点、再浓厚一点。愁绪厚了,感触多了,感情实了,才会打内心里不弃乡土、爱上乡土、投入乡土、建设乡土。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