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雄文
父亲是个操心重的人。
早年,他操心他的弟妹,我的一长溜姑姑叔叔们。爷爷是村里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树上掉片叶子也生怕打了头,一辈子闷头种地。先是给地主种,后来给生产队种,到1980年代有了自己名下的地,他又种不动了。爷爷生了六个子女,像一排陡峻的楼梯阶,老大与老幺相差二十岁,家里出多入少,日子紧巴得很。
打我记事时起,每到爷爷家,奶奶很少留饭,爷爷嘴里倒是不停地说“吃了再走”,一面朝碗里舀着能照出人影的稀饭,忽然看到奶奶瞟了一眼黝黑的铁饭锅,脸色似有不悦,几个精瘦的姑姑又端着空碗眼巴巴等着,便不再吱声,自个儿坐回春凳上吸溜起来。
父亲是长子,成了爷爷一生唯一的荣耀,一次偶然的机会被招了工,做了煤矿的机电工人,吃上了村里人羡慕不已的商品粮。长兄如父,父亲对弟妹们照顾有加,有时还胜过对我们弟兄。几个姑姑成家出门,都是父亲用自己微薄薪水操持的嫁妆,虽不丰厚,却也算体体面面,令喜欢嚼叨的村里人没有闲话。母亲是村里的“半边户”,每月盼着父亲拿回那点工资养家,对他包办姑姑们的事很有看法,却也无可奈何。最小的姑姑出嫁时,奶奶已不在人世,她的嫁妆也最齐全。多年后,母亲仍然对我抱怨说,那一年你爹没拿回一分钱,都给了你细姑。
操心完姑姑们的事,还有唯一的叔叔等着照顾。父亲先是张罗给他找老婆,比叔叔自己还急。一次请了媒人上门,父亲屁颠屁颠端茶倒水,割肉买酒,母亲很不满,嘟囔了一句:“你们到底谁找老婆?”父亲大概认为母亲对叔叔不好,大发脾气,双手猛地一伸,将饭桌掀了个底朝天。婶婶娶了回来,父亲又设法将叔叔弄到煤矿下井。叔叔干了几天,吃不了挖煤的苦,背着父亲,一个人溜回了家。父亲也没怎么责备,只是逢年过节,自己又要从牙缝里省出点钱来照顾叔叔一家子。我和弟弟参加工作了,他还常常逼着我们资助叔叔过日子。
直到堂弟堂妹成家,叔叔找了份门卫工作,收入稳定,父亲也白发如银,才总算不管了。
最让父亲操心的是大哥。大哥读书不多,种过田,干过泥瓦匠,做过小生意,都坚持不了几年。那一年,我们全家被一股政策的风吹得暖洋洋的,随父亲农转非搬到了矿山,成了半个城里人。已结婚成家的大哥也被招了工,开始子随父业,拿起了稳定的薪水。不想,大哥的工种虽然是开电车,比抡镐挖煤的叔叔轻松、体面得多,却也与叔叔一样,不愿呆在黑咕隆咚的井下,没多久便自个儿辞职,回老家去了。父亲劝过,骂过,都无济于事,只好由他。
老家的房子是父亲年轻时用汗水一砖一瓦码起来的,比我年纪还大,土墙黑瓦,低矮逼仄。儿时,村里的房子都差不多,没觉着有什么不好。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村里一些人盖起了新房,大哥一家却依旧住着父亲的老房子,连多半桌椅板凳都不曾换过。大哥成天惦记着买彩票,兼给自己算命。他说:“我算好了,下个月能中十万,中了就起新房子!”这一算,便过去了二十年。
大哥荒诞的日子里,父亲满头青丝渐渐化作了富士山顶的白雪。他退休后,往老家跑得很勤,时常从退休金里挤出点钱资助大哥和他的子女外,总想说服大哥脚踏实地干点正经事,甚或为了讨大哥的喜欢,获得某种共同语言,自己也偶尔买点彩票。
近五年来,父亲每每从老家回来,越发闷闷不乐,无端朝母亲发脾气。母亲很快知道了他的心事,村里除了大哥,都盖了小洋楼,甚至十来年的半新房子也扒了重盖。一栋栋簇新的楼房矗立在麻溪河两岸,绿树环绕,碧水掩映,像电视里见过的豪门别墅群。父亲回到老家,左邻右舍坐上一坐,脸上很不自在。他想帮大哥盖房子,又无能为力。
不过,大哥似乎终于接受了父亲的劝告,不再做彩票发财梦,算命的事也不轻易提了。侄子考上了大学,开销大起来,村里盖新房子的人家多,工价猛涨,每天两百元,大哥觉得很划算,于是重新收拾已锈迹斑斑的瓦刀,干起了泥瓦匠的活。一年下来,收入也算不菲。这几年,实施村村通、户户通工程,平整洁净的水泥马路修到了家门口。村里还规划建设麻溪新村,派人到大哥家,鼓励他翻盖新房,村里答应补贴一万元。大哥多年前被彩票击碎的新房梦,像过油的柴火般重新燃烧起来,第一时间打电话给父亲报喜。
今年春上,挑了个晴好的日子,大哥点燃一长串鞭炮,拆了多年的老房子,挖开了新房的地基。父亲年过七旬,已干不动力气活,却隔三差五跑回老家,站在人声鼎沸的工地上,不时和泥工、副工们拉着家常。他脸上溢满欢愉,将多年积蓄的老年斑稀释得若有若无,似乎瞬间年轻了好几岁。我们另外几个做儿女的在外买了房,他从未有过这种逢年过节般的兴奋。
八月里,大哥的新房在鞭炮声里封顶,簇新的红瓦遮盖完毕,外墙瓷砖也已贴好,开始进入内部的装修。父亲带了个大红包,约上我,又兴兴头头赶到老家祝贺。他在大哥和我的陪同下,满脸堆笑登上二楼。父亲扬手指指点点,笑意铺平了额上多年的沟壑,像远道而来的老首长视察新农村。
静静陪侍一旁的我明白,父亲多年的心事,终于了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