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苦父
发布时间:2020-04-03 编辑:湘声报-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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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毅



  听母亲说,父亲12岁就开始扶犁梢把,一年到头没日没夜地忙。我能记事起,父亲给我的印象总是湿漉漉的。


  春天里,砍倒柳树做成弓网,卖给生产队以换取我们弟仨的书学费;烈日下,他背起粪箕跑遍河埂滩头,刨起枸桤根晒干,一点点聚集,装满两口袋,徒步20多里挑去县医药公司卖。猪糠快没了,赶忙撑起小船下河捞水草。赶上暴雨天气,披蓑戴笠扛网背篓,傍晚准能背回一篓子鱼。天高草黄,他又背着粪箕,四下采摘枸杞、黄花草种、车前子。腊条树落光了叶子,便开始编筐编篮子,不分昼夜地编。我经常一觉醒来,屋里的灯还亮着。次日,趟着夜色去赶集。傍晚归来,人饿得头晕眼花,生胡萝卜一口气啃下半筐头。做赤脚医生的三婶对三叔说:你瞧二哥多能干,天天忙,想着法子苦钱。你就知道干完活回家抽旱烟,看那些无用的陈书。母亲说:他除了瞎忙外,还能做什么啊。


  父亲干活细致又麻利,前庄后邻谁家草屋漏了,谁家盖新房子,十有八九都会找到他。父亲常告诫我们:做人要有品,不要让人戳脊梁骨;别人敬咱一尺,咱得敬人一丈;人穷点不要紧,但要有骨气。为此,父亲定下许多不成文家规:吃饭不要遛门子,喝稀饭不要转着碗喝,路上遇着先生、长辈要问好……


  终年的辛苦,助长了父亲的坏脾气。大姐出嫁了,全家五张嘴,三个男娃都上学,眼看着猪仔样一天天长大,母亲的哮喘病三天两日发作,亲戚朋友、庄客们的礼钱是一定要出的,家里一年顶多不过养两头猪和几只知恩图报的鸡。此外,再也没有别的收入贴补家用。眼见得庄上雨后春笋跃起一间间红瓦房,铁牛唱着歌钻入一户户富裕人家,我们却依然住着缝缝补补的草房子,与一头年衰岁暮的老牛相依为命,同胞兄弟的冷嘲热讽,红眼队长的欺侮……父亲农活干累了,回到家,经常拉着个脸,一句话也没有,看东西摆得不顺眼不骂便踢。


  也有特别高兴的时候。天寒地冻,兄弟姊妹聚在一块踢毽子。父亲一见就来了精神,孩子一样加进来。毽子在他的脚上上下翻飞,前后舞蹈……也许,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觉得,丢了威严的父亲,原来是如此可爱!想必他的童年也曾和我们一样。


  父亲没上过学,但深信读书能改变命运。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犁田。歇息的时候,父亲随手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土自言自语:“人都是泥土变来的。有大本事的死了,被老天爷请到天上;有小本事的,被派到地上来管事,死了找个风水地埋起来;没本事的老天爷就罚他们变成草,交给土地老爷看管,土地爷管不过来,就任凭牛吃羊啃刀砍火烧。你爸没用啊,只能做棵草的命。娃儿,你要好好念书,给老子争脸。”


  长年与艰辛作伴,注定了会遭遇厄运绑架的危险。在一个特别炎热的夏日正午,父亲去给一片高粱田打农药。父亲说:“露水干了,红蜘蛛暴露在日头里,沾上药水立即会死。”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他拎着一瓶剧毒农药就走,再也没能走回来。


  父亲穷其一生的努力,终未能迈过贫困的坎,但他对生活的不断抗争与野草一样坚忍的性格,如甘泉融雪流淌在后辈的血脉里,扛起生活的责任。


  父亲走了,大哥放弃了高考,重扶起犁梢把。几年后,他把家里老水牛变成了一头铁牛,盖起了红瓦房,二哥娶了媳妇,我也顺利考上了中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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