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诚龙

　　王闿运给彭玉麟做评传，有高赞：“自此三十八年，诸将帅或官或罢，或先亡逝，唯公旦夕军中，未尝一日息，未尝一日官也。”别以为湘人写湘人，必是赞美诗，王闿运做《湘军传》，里面多揭湘军丑，曾国藩老弟曾国荃，都要来捉杀他，最后毁了王版，另请人做。王闿运对湘军颇有微词，但对彭玉麟颂之唯恐不及。退隐者莫如彭玉麟之进取，进取者莫如彭玉麟之退隐，千古来国士无双，彭玉麟一人而已。

　　有人读王闿运这话，说老先生又出错了，彭玉麟书生从戎三十八年，日日都是官，做过水师统领、安徽巡抚、两江总督、兵部尚书，怎么说“未尝一日为官”？王闿运此处所谓官，非名词，乃形容词，说的是彭公为官，未尝一日官腔官调、官模官样、官威官风、官样文章。换言之是，彭玉麟当官不是做官，当官就是干活。

　　这里所谓活，不是隔着玻璃看庄稼那等官活，而是保家卫国、救国救民那些大活与重活。洪秀全不起事，彭玉麟则不出山；民生不安，彭玉麟便出山。彭玉麟先在衡阳种梅花，画梅花，太平天国起，曾国藩几次顾茅庐，彭玉麟才掷笔投戎，投戎是替国家出力，替民众护家，不是来做官的。人家是削尖脑壳跑官要官，彭公是官帽直往头上送，却坚辞不就，好几次都是任命书发了，乌纱帽给他戴上，他抵死不肯，如两江总督、兵部尚书，都是昨日任命，今日退回。

　　1861年，曾国藩提名，朝廷下文，彭玉麟职任安徽巡抚，任命书到日，便是辞职计时时：“以臣起自戎行，久居战舰，草笠短衣，日与水勇、舵公驰逐于巨风恶浪之上。”彭公说，他只会干这个活，其他都不会，“问刑名不知，问钱谷不知”，看上去是实话，实是托词。彭公是真不想当官，只想干事，他对曾国藩的好意，心领了身不领，反复推辞，安徽巡抚一职，夏秋才任命，入冬，便“拟奏明听从雪琴辞去巡抚，仍带水师”。

　　辞职之类事，很多人都干过，但彭玉麟辞职是真心的。1865年，同治任命彭公署理漕运总督，这是肥差，彭玉麟宁死不从。莫非敬酒不吃想吃罚酒？同治正要罚酒，曾国藩急急来转圜：“查彭玉麟自咸丰三年初入臣营，坚与臣约，不愿复官。嗣后屡经奏保，无不力辞，每除一官，即具禀告，请开缺。”

　　朝廷任命彭玉麟多少次官，彭玉麟就推辞了多少次官，有人数了，至少有六七次。这就让人费解，难道沽名以钓誉？更有骂其伪君子者，以之为自命清高，骄蹇狂妄，“有识之士，不无遗议”。彭玉麟无官瘾，不当官，没得好评，多有非议。

　　旁人怎么看，是旁人的事。平靖太平天国后，彭玉麟辞去一切官职，回到衡阳，悠游林泉，他曾有爱人，名字中有一个梅字，从此爱上了画梅，一生画梅近万幅，退职后，更专心画梅。

　　青山绿水，鸡鸣狗吠，不论丰年歉年，彭玉麟都听取蛙声一片。想来是衡山好山，足可托体，不想1883年，中法战争一触即发，国难当头，谁可当之？朝廷先找李鸿章，请他出马，李氏哪里肯呢？请他当官，他老当益壮，请他出战，他益壮当老，“若以鄙人素尚知兵，则白头戍边，未免以珠弹雀，枢府调度如此轻率，殊为寒心。”叫我李鸿章这个老头子出征，叫我寒心啊。彭玉麟拼命辞官，李鸿章拼命做官，尽享当官之妙，每临战事却逃阵，不知何故，后人为其作传多又多，殊可一叹。

　　李鸿章不愿，那找找彭玉麟看，以辞职著名于朝的彭玉麟，二话不说，立刻受命：“臣一息尚存，断不敢因病推诿，遵即力疾遄征。”那年，彭公已六十八了，比李鸿章年大五六岁，李鸿章已称老，彭玉麟自称少壮，何故？“以身报国，毕臣素志”。国家无事，即隐，国家有事，即仕。湖南人都是这一副忠肝义胆。之前，朝廷还请过刘锦棠，刘公随左宗棠收复新疆，当过首任新疆巡抚，其时，亦回老家湘乡养病，闻命即起，叫人抬着上前线，刚到湘乡城，即中风偏瘫，“犹喃喃呼将校，指述边事”。

　　承平时代，湖南人士隐山后，平乱时期，长沙子弟最先来。抵御外侮，衷心报国，湖南先贤真具这般雄心与壮志。中法战事起，彭玉麟是七十古来稀了，黄土埋脖子了，应该颐养天年，何况他是抵死不做官的，李鸿章在朝，都不出征，他早在野，着什么急？彭公辞官很多次，这次不辞了，拼却老命，也要去任官。他接了任命书，“奋然请行，语皆壮也”，单骑启程到广东，时，张之洞是主帅，彭玉麟是督战，彭公当起了主帅，“一切机宜，专求裁断”，“公于虎门外沙角、大角二山筑炮台，自督湘军守之。粤淮两军皆愧服，听指挥，无异词矣。”中法战争能取得胜利，在于：“之洞督粤，奏谅山之捷，其最得力处在与彭玉麟和衷共济。”

　　拼命任官，为国为民打江山也；拼命辞官，不把江山当私家也。其实彭公还拼命斩官：打江山，让能者来坐江山，但若坐江山者贪赃枉法，彭公会拼命斩官，为护江山也。彭公当拼命三郎，皆缘起家国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