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博览
欧阳斌: 故园迢迢忆双亲
发布时间:2023-04-23编辑: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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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在衡阳市衡南县一个叫古山的小山村度过的,我在那里生活了9年。母亲过世后,我随父亲来到他工作的地方——隶属于衡南县商业局的一个养殖场,在那里又生活了10多年,一直到我中专毕业才离开。


有人说“性格即命运”,我更认同“经历即命运”。论繁华,我生活过的那个小山村远比不上我如今所在的这座城市;论设施,我童年最爱看的蚂蚁搬家,也远比不上我儿子童年常玩乐的碰碰车、大转盘。但我的童年,曾在春日暖阳下陪伴母亲种田插秧,在草地上打滚;曾在夏天长满莲花的水塘中游泳,与小伙伴们泼水撒欢;也曾在秋日牧归时骑在牛背上疯走,笑声漫天飞扬……这一切造就了我不同于别人的阅历,帮助我形成自己的价值观和方法论。可以说,故乡和父母对我的滋养绵延至今。

 


小时候家里条件并不好,父母亲育有姐姐、我、妹妹三个孩子,迫于生计,父亲大部分时间在离家几十里远的养殖场工作,一年难得与我们见上几面,家里全倚仗我那目不识丁的母亲。回想起来,母亲虽只陪伴了我短暂的9年,但在那贫瘠的岁月里,她给了我力所能及的爱。


记忆最深的是5岁时与母亲一起经历的一场暴风雨。那是一个春日的早晨,吃过早饭,我便跟随母亲到离家大约有5里远的周冲去插秧。周冲并不是一个村,而是一个山坳,山上光秃秃的,周围也没有人烟。因为距离太远,大家都不愿意来侍弄这几亩田。可母亲为了多得几个工分,那年主动承担了这几亩田春插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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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斌  张家界市政协党组书记、主席


到了周冲之后,母亲就开始下田干活,让我留在田边的草地上玩耍。大地刚刚回春,头上是暖融融的阳光,身旁是绿油油的草地,田里是深爱着我的母亲。我那时虽然还只是一个懵懂的孩童,还不懂得抒情,更不懂得什么诗歌、散文,但大自然的美景和母亲的亲情让我内心洋溢着一种幸福的感受,我情不自禁地在草地上大喊起来。母亲听见我在草地上乱喊,不时直起身来看我一下,又笑着忙她的事去了。


也不知疯玩了多久,我在草地上睡着了,直到一阵闷雷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待我睁开眼时,天空已经乌云滚滚,而闪电与狂风也伴随着惊雷在此时发作起来,吓得我大声喊着母亲。母亲来不及穿放在田边的鞋子,就赤脚跑到我面前,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我身上,拉起我的手就往回走。


那天的天空中就像有一条河,突然裂开了一个口子,水从天空中灌下来。很快我和母亲的衣服就湿透了,灌满了雨水的鞋子拉扯着我的脚步,还没走出几十米远,我就摔了一跤,母亲立马一把将我拉起背在她背上。走到一个小山坡时,路极窄,母亲脚一滑,她用力将我抛出,自己却滑下了山坡,后来花了很大的劲才爬上来。


湖南政协新闻网       我的父母亲


我看到,母亲的左脚板被瓦片划了一个口子,鲜血顺着脚底流了出来。我死活不肯再要母亲背,但母亲不由分说,还是将我抱到了她的肩上……我记得那天母亲就这样吃力地往家里走,天上的雨,落了一路;我的泪,洒了一路;母亲脚上的血,也淌了一路。


关于母亲,还有一个画面也时常在我脑海里闪现。小时候家里穷,我经常穿的是姐姐的旧衣服。我一个男孩子自然是对穿不讲究,母亲给什么便穿什么,但母亲却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穿好一些。有一回,母亲用积攒了好久的钱给我置了一件新衣服,高兴地把我喊回家试穿,我却硬是不愿穿。至于当时的心理,我想也是出于一种别扭的自尊心吧,当时村里有些家里条件好点的孩子,喜欢穿着新衣服到处炫耀,我从内心是很反感的,就不想跟他们一样,于是坚决不肯穿。


我在前面跑,母亲在后面追,母亲最后还是没能追上我,只好抱着新衣服又走回家,等我进到家门,发现母亲正在悄然抹泪哭泣。我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才明白,她只不过是想给我一点作为母亲力所能及的爱,却被我任性地拒绝了……


1974年的农历十二月十七日,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头一天下午,母亲从地里回来后说有些头疼,就在乡卫生所拿了几片药吃了。我那晚依然是伴着母亲睡的。第二天一早,我就跟小伙伴们玩玩具手枪去了。爷爷将早饭煮好后,要我去喊母亲吃饭,我喊了几声,母亲没有反应。我又爬到床上去推母亲,母亲还是没有反应。我忙去叫爷爷,爷爷过来一看,顿时就吓了一跳,又赶忙跑出去叫来了邻居,邻居又叫来了医生,可母亲还是去了,那样突然,那样匆忙,没有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

 


母亲去世后,好心的叔叔将姐姐和70多岁的爷爷接到了他那去住,我和妹妹就跟着父亲去了他所在的养殖场。


养殖场以养鸡为主,只有50多人,还有30多名下放知青,父亲那时是养殖场的食堂管理员。有一次几个知青去衡阳玩,回来时已是晚上7点多钟了,得知他们没有吃饭后,父亲立即吩咐大师傅去给他们弄饭。这事被分管食堂的场长知道了,当场就数落起父亲来了,说他这么晚了还让食堂开餐是没有原则,不知道节约。说着说着竟说到了我和妹妹身上,甚至还说我和妹妹偷吃了食堂的饭菜。父亲一听就来气了,提高声音说:“你可以说我,不能说我的儿子和女儿,我们人穷志不穷,公就是公,私就是私,我姓阳的一家就是饿死,也不会去占公家一点便宜。”


父亲平时为人很是和气,唯有两次,我听见父亲骂了粗话。另一次也是发生在养殖场,因我年少时调皮,也不爱学习,高二那年差点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当时一个副场长可能跟父亲有过什么意见分歧,就借此羞辱父亲,“你看你是这个鬼样子,你那个儿子也一样,你们家就没有翻身的可能!”那一次,父亲也是护犊子心切,一副要跟人拼命的姿态,把我吓得大气不敢出。


中专毕业后,我先是被分配在一个镇供销社工作,后来又调到了一个旅游区政府工作。在旅游区工作的第二年就结了婚,并有了自己的儿子,父亲也在那年退休和我住到了一起。闲暇时,父亲爱看我发表在媒体上的文章,他没什么文化,却篇篇都不落下。好几次我回到家里,听到父亲关着门在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一发现我回来就赶紧藏起来,我也只好假装没看到。此情此景,真是让我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可以说,自母亲去世后到我成家立业,有长达20年的时间我都与父亲生活在一起。在我内心深处,父亲是一座山,早些年既当爹又当妈,一米七五的大男人为我和妹妹洗衣做饭,将我们拉扯大,我对他感激不尽。可中国男人在语言的表达上总是趋于一致的木讷,以致于直到父亲去世后,我依然有些许遗憾与心结在心头,至今回想起来仍后悔不已。


其一便是父亲续弦一事。母亲去世时,父亲还只有40多岁,因此前来跟父亲说媒的不少。在母亲刚去世的那几年,父亲对这些人是一概不予答理的。直到我读高一那年,媒人将一位乡医院女医生带来了我家,她与父亲年纪、长相都般配,可是,出于对母亲的爱和怀念,我对父亲续弦一事非常抗拒,甚至不顾外人在场,当场就对父亲发怒:“你要是敢娶她,以后我见她一次打她一次,我绝不允许你背叛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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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出生后,父亲很高兴,与我们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


在我和妹妹的联手干预下,父亲再没提过续弦一事。直到长大成人我才明白,当年便是我的自私和狠心掐灭了父亲好不容易燃起的一丝爱的火花,致使他后半生始终孤独一人。其实母亲早已离开我们,是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如果父亲能幸福,又有何不可呢?


其二便是父亲心心念念的让我陪他上南岳一事。1987年,22岁的我已经是南岳区团委副书记,父亲也正是那年搬来跟我一起住,直至他1995年去世,我们一起在南岳生活了8年。这8年间,我陪同过几百批领导上过南岳,也陪过岳父母、亲朋友人去过,唯独父亲,我一次也没有陪过。其实父亲曾几次跟我提到,希望我能陪他和叔叔一起去山上看看,而我固执地认为,来日方长,陪他上一次山还不容易?可惜,父亲没有等我,在母亲离开我们20年后的1995年元月,父亲也因病离开了我们……


其实我何尝不明白,一生坎坷、受尽委屈的父亲,仅仅是想通过此事来证明他成功了,他把儿子抚养成人了,他对得起我早逝的母亲。可我偏偏未能遂他所愿。后来多少次午夜梦回,我都对自己怨恨不已,这种痛,永远没有办法弥补了。


回首过往,与父母亲之间的点滴历历在目。如果能有机会与逝去的他们对话,我想说:少年不懂事,做了很多对不起你们的事,我深深地忏悔。感谢你们含辛茹苦地养育我,教会我坚强、勤奋、善良,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礼物。如果有来生,我还愿做你们的儿子。


口述∣欧阳斌  

文∣本刊记者 仇婷


本文刊载在《文史博览·人物》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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