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已过立秋一月有余,长沙却依然被溽热紧紧包裹。
窗外的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做着夏天最后的、也是最倔强的告白。湘江的水面反射着刺眼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江风拂过,带来的不是凉意,而是一股股温热的气流。长沙的夏天漫长而跋扈,秋则短促得如一场美好的错觉。
真正的秋意,总是从夜晚开始悄然渗透。白昼或许依旧能让人挥汗如雨,但当日头西沉,晚风便悄悄拭去暑气的燥热,换上一丝难以察觉的清凉。这凉意初时微弱,需得静心才能捕捉。它轻拂过街头晚归人的臂膀,钻入临街敞开的窗隙,像一个温柔的暗示:“或许,该收起凉席,换一床薄被了。”
桂花是长沙秋日最确凿的信使。不知哪一日,走在熟悉的巷弄,或步入某处庭院,一阵浓馥的、带着甜腻的香气会突然袭来,不容分说地灌满你的胸腔。抬头寻觅,只见绿叶间藏匿着万千金粟,渺小却执着地散发着整个季节的芬芳——这芬芳,往往需要一场恰到好处的秋雨才能诱发,因此它的到来,总带着些偶然和惊喜。
古人笔下的南方秋日,总裹挟着一份难以消散的暑热,这份体验于长沙而言,真切至极。杨万里叹道“不教老子略眉开,夏热未除秋热来”,其近乎口语的抱怨,道出了夏暑未消、秋热又至的无奈,这与长沙“秋老虎”的体感高度契合,仿佛穿越时空的共鸣。白居易观察到“西江风候接南威,暑气常多秋气微”,则精妙概括了南方入秋后暑气犹盛、凉意微茫的整体气候特征。及至近世,谭嗣同《秋热》里“千嶂晓忽霁,朝阳秋益骄。残蝉带暑咽,梦鸟随枝摇”的景象,生动刻画了秋暑交织的意境。
岳麓山是长沙人秋日仪式里不可或缺的圣殿。但若去得早了,便只能见到漫山依旧深沉的绿意,偶有几片心急的枫叶透出微红,仿佛偷偷抿了一口胭脂。真正的绚烂,需等到十二月中旬,爱晚亭才被名副其实的红枫拥绕,层层叠叠,如火如荼。游人穿行其间,笑语声惊起枝头寒雀。登高远眺,湘江如带,橘子洲静卧江心,整座长沙城在澄澈的秋阳下舒展,有一种历经春夏沸腾后的从容与静美。毛泽东笔下“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的壮阔秋景,大抵要在深秋里,才能窥见真容。
长沙的秋味,也沉淀在寻常生活里。夜市街边大锅翻炒的板栗,外壳带着焦香,掰开后露出金黄软糯的果肉;煨摊上的藕汤被炖得咕嘟作响,汤汁醇白,一口下去,暖意直抵丹田;街头巷尾,糖油粑粑在油锅里滋滋作响,甜香诱人;湖南米粉的灶台上热气蒸腾,辛辣开胃。这些香气弥漫在微凉的空气里,交织出一种亲切而温暖的市井烟火气。这便是长沙的秋,它不只有诗意的层林尽染,更有这融入日常的、温热实在的生活滋味。
长沙的秋天来得迟,去得也快。仿佛刚刚得闲,能静心品一杯浓酽的茶,茶温尚在,却发现枝头已空,风声渐厉,冬的脚步声已从北方清晰地传来。这短促的秋光,因而格外叫人珍惜。它提醒着我们:最美好的光景,往往并非漫长到令人忽视的存在,而是那些需要用心捕捉、稍纵即逝的瞬间。
长沙的秋,有一种“晚”的从容与“来”的欣喜。它不必与任何地方雷同,它自有其独特的节奏与韵味。它在那沁人的桂香里,在那夜间的凉风里,在那最终红透的枫叶里,也在那一碗暖心的热汤里。它悄然安抚着经夏躁动的心绪,轻声预备着冬日的沉静。
当所有的喧嚣终于沉淀,长沙的秋天便真正住进了人的心里。那是一种交织着短暂遗憾与深刻体验后的满足,是独属于这座城市的秋之记忆。
文 | 王承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