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文苑
新米香透旧瓦檐
发布时间:2025-10-24 编辑: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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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田野,稻穗在澄澈阳光里垂首,彼此相碰,谷粒间便发出细微而坚硬的轻响,似在低语着金黄的秘密。此时,新米便从农人镰刀下的谷粒中苏醒,带着泥土与日光的气息,开始流布于人间。


新稻登场,打谷机声轰隆如雷。风车筛谷,细碎的糠皮被风扬起,在光柱中翻飞如金箔。祖母躬身于谷堆前,指尖捻起几粒新谷,眯眼细瞧,又凑近闻了闻,唇边漾开笑意:“今年米好,香得很哩。”她额上渗出的汗珠映着谷粒的微光,竟分不清哪一粒更晶莹。


碾米坊里,石磨沉重地转动,新米莹白如初雪,从磨口汩汩淌下。那米香不是飘忽的薄雾,而是一道温存的暖流,顺着空气钻入肺腑——它裹着泥土的深沉、阳光的慷慨,甚至沾着清露的微凉,一种饱满的恩情在胸中融开。我捧起一把新米,米粒圆润,指腹摩挲间,它们竟像有生命般微微温热,似在掌心诉说着根须深处未断的暖意。


入厨,铁锅架在灶上,新米倒入清水中淘洗。水色渐染乳白,米粒沉浮如小舟,彼此碰撞出细微的沙沙声。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锅盖边沿,白汽先是羞怯地试探,继而便无所顾忌地汹涌喷薄。那蒸汽携着新米的甜香,弥漫开来,不似陈米那被时间驯服了的温顺气味——它像一支未经世故的清歌,径直从田野携来青葱与光热,瞬间便溢满整座老屋。


开锅之时,米粒吸饱了水,颗颗膨胀饱满,亮如珍珠。祖母盛出一碗,热腾腾搁在桌上,蒸汽缭绕里,饭粒油亮如绸缎。她特意让我靠近些:“闻闻,这香气,是土地和日头攒了一整年的心思,都藏在里头哩。”碗中米饭莹白,蒸汽轻柔缭绕,那香气便顺着呼吸沁入肺腑,仿佛携着泥土的温厚与阳光的慷慨,在胸中酿出一方小小的、丰盈的天地。


饭桌上,家人围坐,每人面前都盛着一碗新米饭。父亲夹起一筷,饭粒分明,入口软糯,舌尖一抿,便化开甜津。祖母吃得极慢,筷子尖仔细拨起碗里散落的米粒,一粒也不许遗漏。她将最后几粒米扒进嘴里,碗底干净得能映出灯影,才满足地叹道:“新米,像土地捧出的心肝儿,一粒也糟蹋不起。”她眼中漾起的光,比碗底的亮光更深邃,那是农人对大地恩情近乎敬畏的珍藏。


新米香,岂止是味蕾的飨宴?它分明是土地与岁月共同酿就的琼浆,饱含了日头晒烫的脊背、镰刀割断稻秆的声响、汗珠砸进泥土的印记。最终它升腾为灶膛之上温厚的氤氲——这香气是人间烟火里最朴素的祝祷,在舌尖上轻轻一抿,便足以唤醒沉睡的故园。


新米年年归仓,但祖母已故去多年。如今捧起一碗新米蒸成的饭,那洁白柔软的蒸汽升腾着,恍惚间又见她在灶前忙碌的身影。这米香已不再仅属于口腹,还氤氲成一条雾径,通向光阴深处——原来我们每一次咀嚼,竟都是在吞咽着一段不能复返的温暖时光。


新米之香,是大地以穗粒写下的信笺,被锅灶翻译成炊烟袅袅的方言。它沿着舌尖渗入血脉,最终沉淀为我们灵魂里最踏实的故乡,纵使漂泊得再远,只要一缕炊烟升起,人便恍然,自己从未真正离开过那方被稻浪染成金黄的田埂。


文 | 彭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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