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房挂着一帧“营闲世”,是钟叔河先生的字稿。
钟老已94岁,曾任岳麓书社总编辑,著名出版家、学者。我没有见过钟老,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缘于一位京城学者来湖南,说想见钟叔河一面。“钟叔河是谁?”“岳麓书社的一位老编辑,《周作人散文全集》就是他编辑出版的。”原来,钟老是出版界、读书界的名人,早在上世纪80年代,他编辑出版的《走向世界丛书》,收集整理了1840年至1911年间中国人到欧美通商、留学、出使、游历和考察留下的日记、笔记和游记,在当时的出版界产生了巨大影响。我读书不多,加上那时候年纪尚小,不仅不知道这一套书,对钟老也不了解。
我向长沙文友打听如何拜见钟老,他们都说见不到,钟老因为身体欠佳好些年不见客了。
后来的一次文学笔会,偶遇安徽作家胡竹峰。他个子瘦而高,衣着简而素,特别之处是头发稍长且微卷,胸前佩戴一枚古玉,谈唐宋聊魏晋,不疾不徐,清雅睿智,通身透着书卷气,在众多青年作家中自成一股清流。更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位文质彬彬的“80后”竟然与钟老交往10年之久。长沙本地人见不到钟老,胡竹峰每次到长沙都会与钟老见上一面,陪老先生一起吃饭、喝茶聊天。兴致好的时候,钟老会写字送给这位年轻人。对大多数人来说,钟老书法片纸不易得,俨然成为一种文化独享的收藏,胡竹峰收藏了钟老字稿大大小小百余幅。
“老人家客气,每回新书出版,总要寄来并附手札给我消闲。”钟老与胡竹峰的忘年之交,就像七十几岁的周作人给三十出头的钟叔河回信:“需要拙书已写好寄上,唯不拟写格言之属,却抄了两首最诙谐的打油诗,以博一笑。”岁月长河中,两个灵魂的同频共振,成为彼此生命中最珍贵的遇见。
去年夏日,有位画家老师到长沙出差,也提出想拜见钟老。我请求胡竹峰帮忙联系,托他的面子,钟老答应一见。只是,这位画家正要乘车前往时,胡竹峰发来信息说钟老临时要做理疗无法见客。我能理解,钟老90岁时中风偏瘫,能活动的仅剩右手,吞咽和表达能力也受到极大损坏,疫情后连床都不能下了,即便如此,他还在坚持读书写作,让人对他敬重有加。
后来的某一日,胡竹峰因为我们未能见到钟老而抱歉,发来几张钟老的字稿,让我选一张送给画家。皆是尺幅小巧的笺纸,浓墨题写,或三五字,或一个联句,映衬着淡淡的图饰,字迹苍润中寓古拙质朴。我转发给这位画家老师,他非常惊喜,选了一张“三事书友酒,一身归去来”,说适合自己。
时隔一周,我便收到胡竹峰寄来的字稿。除了送给画家的,竟然还有一帧“营闲世”,说是送给我的,着实意外,令人欣喜若狂。
那是一张仿古花笺,长尺余,宽约半尺,正中间印着一个半圆,似半瓦当拓片,内嵌图纹为两鸟朝阳,双鸟头部相向,皆张着喙,羽冠纹线简洁而有张力,透露出一种古朴典雅的气息。“营闲世”三字行楷,墨色浓郁,以半圆为界,“营”在半圆之上,“世”在底线之下,钟老在图纹上面题写了一个古字“閒”。“閒”是门中望月,将自己与门外隔开,由身之距离带来了心之距离,而这种距离是一种美感的体验。或许,这半圆图纹亦可理解为一扇月牖(窗户)。通透的月牖是心灵的眼,透过月牖看外界,小中有了大,缺中有了全,当下似乎昭示着无垠的过去和未来,眼前似乎环列着一个无限大的世界。
如此这般,“营闲世”本质上是一种生活哲学,同时也是一种人生实践,需要我们去创造和经营,方能构建一个世外桃花源。
在江南西子湖畔,我也有一位做书人朋友,本名黄道贵,大家习惯叫他贵先生。贵先生也是“80后”,为人风骨清拔,处世超然洒脱,文辞言谈裹挟着江南文人的灵动智性和浪漫诗性,而其日常的文化生活,尽是文人骚客间的纵酒、翰墨、清谈品评,可谓放浪自由,无拘无束。贵先生编辑出版文化丛书《闲人闲事》,一年一辑,崇文、尚艺、寻美,书中辑录了全国各地文人的琴棋书画诗酒茶花,文章短小闲适,插图清新雅致,皆是对生命之美的寻觅和享受。十多年来,这本书成为大江南北文人墨客的精神寄托,以及对现实困境的精神疗愈。更为深刻且真切的是,随着电子书、有声书的崛起,纸质书似迟暮之年的老者,步履蹒跚,渐渐走向聚光灯外。出版业如此,做书人何尝不会难过呢?然而,贵先生仍在坚持,出版《闲人闲事》第十五辑后,又策划了第十六辑。不落俗流的决然超越,必定会绝处逢生,这正是他的“营闲世”,任外界喧嚣,用纸质书自守一方清雅。
“对自己,对别人,对艺术,对人生,对自己和别人的国家,对全人类的今天和未来,都能够诚实地,冷静地,然而又是十分积极地去看,去讲,去想,去写。”这是钟老的话。我想借来勉励自己,工作之余十分积极地营闲世,去读书,去写作。
文 | 九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