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邦良
朱东润先生是我国著名文学史家。在《朱东润自传》这本书中,朱先生向我们揭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现象:高校内部的派系纷争。
1929年,朱东润应聘赴武汉大学任教。当时,武汉大学的校长为王世杰、教务长为王星拱。学校分设四个学院,文学院院长闻一多,法学院院长皮宗石,理学院院长王星拱,工学院院长石瑛。每院中又有实权派人物,如文学院的陈通伯,法学院的周鲠生、杨端六,工学院的赵师梅等。由于法学院是武汉大学的重心,而法学院的几位重要教授都是湖南人,所以他们成了武汉大学的重要一派:湘军。
闻一多虽为院长,但非湘军嫡系,难免不被排挤。他不得不辞职。
不久,王世杰出任教育部部长,教务长王星拱担任校长。王星拱出身安徽,他提拔了一批安徽人担任要职。这样一来,武大内淮军崛起,湘军的力量被削弱。由此,派系争斗趋于激烈,学校开始走下坡路。朱东润如此感慨:“这一切虽没有表面化,内部的斗争已经把这所大学的发展前途搞垮了。一座新兴的大学由于内部斗争终于变得生气索然。”
朱东润在书中说,陈通伯推荐叶圣陶去武大做教授,淮军便将其视为眼中钉。中文系的刘主任特意安排自己的得意门生做叶的助教,其实是变相监督叶。这位助教也很“敬业”,把叶圣陶授课时的口误一一记录在案,再交给中文系刘主任,作为叶学问“不通”的证据。
叶圣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刘主任想方设法对其排挤,一学期给他排了三个班的大一国文,另外两个教师却完全赋闲。叶圣陶气不过,就问刘主任:“新来的黄先生、徐先生为什么不排大一国文课?”刘主任答:“这哪能比啊?人家是专家啊!”
朱东润笔下的这位给叶圣陶小鞋穿的刘主任,就是当时中文系的台柱子——黄侃高足刘博平。而在当时朱东润同事苏雪林的眼中,这位刘先生,不仅学问渊博,脾气也温和:“刘博平先生虽为我们的系主任,我和他接洽之事极少,见面机会也极少,对他的为人,实不深知。但我觉得所难得者,他虽为某名公的高足,只接受了某氏的学问,却没有传染某氏的习气。某氏的佯狂自放,玩世不恭,白眼对人,使酒谩骂诸事,流传于世,人皆以为美谭,我则厌恶已极。过去我也曾认识几个某氏门下氏,多少都有这种恶劣习惯。博平先生则完全不然,只是诚诚恳恳的做人,朴朴实实的治学,若说他是章太炎的学生还有点像。”
苏雪林眼中的温雅君子在朱东润笔下却成了小肚鸡肠、党同伐异者?熟是谁非,颇费思量。
吴鲁芹是当时的外语系学生,他在后来的文章中告诉我们,当时不仅刘博平,还有其他一些老先生,对叶圣陶都有“不敬之心”,主要不是因为他们分属不同派别,而是叶没有大学文凭,没有学术专著,遇到一些典故,还得求助于《辞源》《辞海》——在这些老先生看来,这些典故,并非僻典,国文老师早该熟悉。
其实,即使在当下的高校,没有博士文凭,没有学术专著的老师,恐怕也不得不接受备受冷落的边缘角色吧。何况当时的叶圣陶连本科文凭都没有,刘博平这样“血统正宗”的学者瞧不上他恐怕不能归因于派系之争吧?
在自传中,朱东润还讲了刘主任做的另一件不光彩的事。朱东润告诉我们,刘主任将叶圣陶排挤出局,开始放手重用自己的亲信。他请来的一位专家,一直无课可代,恰好当时的重庆教育部颁布新章,提倡在大学中文系开传记研究。刘主任是专门研究《说文解字》的,对“传记”似懂非懂,又耻于下问,竟想当然地认为传记在古文范围内,便让那位徐专家开设传记研究课,从韩愈、柳宗元讲起,自然是大闹笑话。
程千帆当时也在武汉大学任教。他在晚年口述的一篇文章中说,朱东润这番话完全是开玩笑,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朱东润所说的这位专家,是章太炎的弟子徐哲东,原系中央大学的讲师,到武汉大学时已升为教授。关于开设传记研究课这件事,程千帆口述如下:
“朱东润先生当时在武汉大学,刘博平先生当系主任,朱先生教文学批评史,博平先生的学术思想比较守旧,认为文学批评可以不必修。徐哲东先生应聘到武大,人还没有来,要开学了,博平先生是系主任,就替徐先生开列了一些课,其中有一门课是传记文学研究,这是当时教育部选课的课程。徐先生到了以后,看到这个课表说,我以前没有教过这个课,是不是暂时开别的课代替。他同刘先生商量后,就决定开个韩柳文研究,因为他原先在中央大学教这个课,中央大学的《文艺丛刊》里面还有他的《韩集诠订》这样的专门著作发表。”
程千帆还说,当时朱东润出于“开玩笑”,将此事写了篇杂文,发表在重庆的《星期评论》上:“朱先生的杂文说,大学里面也很特殊,传记文学怎么开出韩柳文研究来了?是不是把讲《郭橐驼传》和《永州八记》变成了传记研究?”徐哲东看到此文,恼怒之下竟然准备诉诸武力:“徐先生看到后很生气,说:他的嘴巴很巧,我可不会讲,但是我会打。我要打他,我打的人不是我治还治不好。”结果是:“东润先生就很狼狈”。在教师休息室里,徐哲东在里面,朱东润就不敢进去,后来在法律系教授刘经旺劝说下,徐哲东才放弃用拳头出气的念头。说完这段公案,程千帆来了一句颇有意味的画龙点睛:“这些轶事,朱先生自传中没有提及,知道的人现在不多了。”
胡适认为,传记文学写得好,必须能够没有忌讳:“忌讳太多,顾虑太多,就没有法子写可靠的的生动的传记了。”
朱东润先生写这部自传,看来还是“忌讳太多,顾虑太多”,对于一些不利于自身形象的材料,要么偷工减料,要么一舍了之。所以,对他这部自传,我们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