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博览
从鲁迅的婚姻说起
发布时间:2016-09-30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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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宇明

  

  民国有三个文人的婚姻最让人感叹,一是鲁迅,二是陈独秀,三是闻一多。

  

  鲁迅的婚姻是母亲鲁瑞一手安排的。在鲁瑞看来,对方的祖上也曾做过知县之类的小官,其父辈经商,家道也还算殷实,与自己那个破落的官宦之家很般配。朱安虽然不是很漂亮,但自己的儿子个子不高,长相也很“大众”,没有什么可挑剔的。鲁迅的感受却不同了,就在母亲为他操心婚事的时候,他正在南京的新式学堂求学,马上就要赴日本留学,他喜欢的还是那些有知识、见过世面、能与自己进行心灵对话的“子君”式的新女性。他在日本一呆就是七年多,一半是为了学业,一半也是为了躲避这场婚姻。

  

  实在躲不过了,鲁迅提出两项要求:希望朱安放脚、进学堂读书。但保守的朱家却对鲁迅的要求置若罔闻,这就让鲁朱的婚姻还没“开幕”就出现了冷场。虽然朱安性格温顺、懂得礼节、孝敬婆婆,但鲁迅怎么也对她产生不了感觉。

  

  陈独秀则是在春风得意的情况下被母亲与叔父定亲的。1896年,17岁的陈独秀考取了秀才。少年高中,前程似锦,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家争着与他家联姻。经母亲与叔父陈昔凡做主,陈独秀与时任安徽统帅部副将高登科的女儿高大众结了婚。高大众(高晓岚)眉清目秀,体态端庄,待人有礼,是许多人心目中的好妻子。最初,陈独秀也想跟她好好过日子,但时间长了,总觉得两人格格不入。比如陈独秀想剪辫子,高大众坚决反对,骂他是洋鬼子;陈独秀想去日本留学,她极力阻拦,还将陈独秀筹措的留学经费藏起来。两人的婚姻勉强维持了十年,后来,陈独秀移情别恋,自此,两人老死不相往来。

  

  与鲁迅、陈独秀相比,闻一多的包办婚姻却呈现出另一番别样的风采。1921年底,从清华大学毕业准备赴美留学的闻一多收到父母来信,要求他回家结婚。女方叫高孝贞,是他的远房表亲,读过私塾,没有裹脚 。闻一多拗不过父母,不得不与高孝贞举行婚礼。但闻一多内心里的痛苦,绝不在鲁迅、陈独秀之下,他曾在给弟弟的信中这样说:“大家庭之外,我现在又将有了一个小家庭,我一想起,我便为之切齿发指。”“家庭是一把铁链,捆着我的手,捆着我的脚,捆着我的喉咙,还捆着我的脑筋,我不把他摆脱了,撞碎了,我将永远没有自由,永远没有生命!”他甚至说“将以诗为妻,以画为子”。

  

  回到清华大学,吹了几阵冷风,闻一多变得理性了,他觉得妻子是无辜的,如果自己的行为过于极端,一家人都将受到伤害。高孝贞读过私塾,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只要耐心培养,她完全可能脱离旧式妇女的生活轨迹,做一个与自己心心相印的新女性。闻一多当即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这样说:“我此次归娶,纯以恐为两大人增忧。我自揣此举,诚为一大牺牲。然为我大人牺牲,是我应当并且心愿的。如今我所敢求于两人者,只此让我妇早归求学耳!如两大人必固执俗见,我敢冒不孝之名,谓两大人为麻木不仁也。”

  

  在闻一多的坚持下,他的父母从娘家接回了高孝贞,送他去武昌女子职业学校读书。1922年7月,闻一多赴美留学,他经常写信询问高孝贞的学习,还以美国女诗人的事迹鼓励她:“女人并不是不能造大学问,大本事,女人并不弱似男人,外国女人是这样,中国女人何尝不是这样呢?”也就是在异国,闻一多写出了《红豆》组诗。在一首诗中,他这样写道:“爱人啊!/将我作经线/你作纬线/命运织就了我们的婚姻之锦/但是一帧回文锦哦!/横看是相思/直看是相思/顺看是相思/倒看是相思/斜看正看都是相思。”

  

  爱如声音,是可以产生回响的,闻一多对妻子柔情似水,妻子也回报他以患难中的真情。闻一多一家来到西南联大后,因为战争的原因,教授工资大幅缩水,以前一个人的工资能从从容容地养活二三十口人,现在家中人口不足十个,每月的工资用不到半个月就见光了。不得已,闻一多只好去附近的昆华中学兼课,并挂牌治印。

  

  闻一多有吸烟的习惯。在清华教书时,曾流传他的一个桥段。上课时,闻一多穿一件黑色长袍,昂然阔步进入教室,先掏出烟盒笑问学生:“哪位吸烟?”学生们不接,他给自己点上一支。在电灯光下,烟雾缭绕,然后,他拖长声音说上一句:“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谓真名士!”这才开始讲《楚辞》。此时,为了节约开支,他准备将烟戒掉。高孝贞不同意,动情地说:“你一天那么辛苦劳累,别的没有什么可享受的,就是喝口茶、抽根烟这点嗜好,再困难,我也要把你的烟茶钱省出来。”老婆不同意戒烟,闻一多便降低香烟的档次,不再吸“红锡包”、“大前门”,只吸劣质的旱烟。听到闻一多被劣质烟呛得一声声咳嗽,高孝贞心痛得不得了。“我来给你做”,她说。高孝贞挑选比较嫩的烟叶,洒上一点酒和糖水,揉匀后,用刀切成细丝,再滴上香油,耐心地用温火烘焙,制成的烟丝色美味香。

  

  从此,闻一多改用烟斗吸烟,还常常得意地向朋友介绍:“这是内人亲手为我泡制的,味道不错!”高孝贞不仅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心闻一多,还积极支持他的进步行动。1945年10月,李宗黄率领军人殴打、杀害进步学生,此人附庸风雅,想重金邀请闻一多为之治印,闻一多断然拒绝,高孝贞跟着表态:“饿死也不要这几个臭钱!”

  

  闻一多是民盟中央委员兼民盟云南省负责人,早就上了国民党政府的黑名单,特务甚至悬赏40万元买他的人头,地下组织和朋友都劝他离开,美国加州大学以优厚条件请他讲学,他一一婉拒,高孝贞坚定地支持他。1946年7月11日,爱国民主人士李公仆先生被国民党特务暗杀,闻一多不顾发高烧和生命随时可能遇到的危险,凌晨五时即赶到医院抚尸痛哭。后来,闻一多又坚持要出席李公朴的追悼会,高孝贞含泪劝他不要外出,但当闻一多说出“事已如此,我不出则诸事停顿,何以对死者”这句话,深明大义的她选择了默认。终于,特务们对闻一多下了手,高孝贞哭着扑向他的尸体,满身都是闻一多的鲜血。此后,高孝贞没有再婚,而是选择将几个子女养大。1983年,她以81岁的高龄离别人世。

  

  我这样说,决无赞美包办婚姻的意思。婚姻自主是公民的基本人权,一对男女在某种情境中相遇,彼此对上眼了,愿意长相厮守,父母也好,其他家人也罢,可以提建议,但到底如何选择,必须由当事人说了算。不过,有一点,我们也应该看到:过去的包办婚姻情况非常复杂,有鲁迅与朱安、陈独秀与高大众这样最后走向悲剧的,也有像闻一多与高孝贞这样终于花好月圆的(俞平伯与许宝驯也是如此)。这种复杂性给了我们另一种思考:在婚姻里,一方或彼此停止心灵的成长,一般都会叶枯花萎,至少是名存实亡,包办婚姻尤其如此;如果我们懂得互相支撑、共同成长,哪怕是包办婚姻,旧茧里也可以化出美艳的新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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