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西宁后开始下雨,到了湟源县城雨水更大。听说昌耀诗歌馆在丹噶尔古城,我们从牌坊开始一路询问,却只有两个人知道,也说得并不是很详细,其他人则是一问三不知。
丹噶尔是藏语“东科尔”的蒙古语音译,意为“白海螺”。丹噶尔古城始建于明代洪武年间,距今已有600多年历史。这儿地处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分界处,农业区与牧业区在此衔接,商业、军事、宗教、民俗等多元文化在此交融,素有“海藏咽喉”“茶马商都”“小北京”之美称。街头游弋打着花伞、穿着各式服装的中外游客,大都是问询蒙藏地区工艺品的价格。长不足千米的主街上,连接着城隍庙、文庙、丹噶尔厅等建筑,有的是古旧样式,有的是修旧如旧。
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边远县城居然有一座文庙,旁边是城关第一小学旧址。据说它们建于民国七年(1918年),是由县知事陈泽藩动员社会富商集资修建的。因为陈泽藩是湖南人,所以整个建筑具有南方园林风格。进去后,先是看到过道墙上有几幅木框围着的喷绘书法,其中一幅是青海书法名家林锡纯丁亥(2007年)夏天书写清人刘启云《留别》一诗。院内矗立着一尊昌耀雕像,比他本人在世时年轻阳光,脖子上有好几条哈达,其中一条金黄色。凄风苦雨中,我向这位世界级大诗人鞠躬如仪。先前尚有些模糊的“昌耀”二字,这时慢慢地显现出来,而且愈来愈清晰。
昌耀本名王昌耀,吾湘桃源县人,1950年14岁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成为38军114师文工团员,后在朝鲜战场头部负伤回国治疗。1955年河北省荣军学校毕业派赴青海,两年后因诗歌《林中试笛》(二首)被错划“右派分子”,历经22年的荒原流放岁月。湟源县日月乡是他最初的“边关流寓之地”,也是他成为一个藏族之家义子和“赘婿”的再生之地,曾写下《丹噶尔》《慈航》等多篇与这块土地命运相连的重要诗作。
我在青海时只见过他三四回,当时根本不会想到他的伟大与不朽,只是看到他的落寞与孤傲。省文联诸公谈论他的尽是笑料,我亲眼目睹过其妻、藏女杨尕三指着他的鼻子詈骂,但他无动于衷,石头墨镜后面的眼睛,似乎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其时青海省文联有三个湖南人,一个是省作协主席朱奇,湘乡人;一个是《青海湖》副主编张昌灿,湘西人;再就是王昌耀,专业作家。记忆中,他们仨不太怎么来往,没有一般老乡之间的那种亲密。
2000年3月23日上午9时45分,64岁的昌耀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向窗外纵身一跃,悲剧发生了!时间停止了!也许是他无法忍受肺癌病痛的折磨,也许他的死与海子与徐迟有着心境上的某些相似……
昌耀并非一个脆弱的文化人,一个矫情的“大山的囚徒”,他的身上流淌着湖湘人的血性,特别霸得蛮吃得苦耐得烦,特别崇尚“打落牙齿和血吞”。他熬过了反右、文革那样极左的年代,最终还是选择了自戕,这样的选择得有多么绝望啊!
如今昌耀成了一张闪光的招贴,说得难听点,就是一张狗皮膏药,任谁都可以往自己的身上粘贴。尤其是在西宁,“说昌耀”成了一种文化时尚,成了一种身份的遮羞布。在他曾经受苦受难的地方,在他平反后继续遭遇白眼的地方,在他饿着肚子昂首走过的地方,一些神情暧昧的男男女女,在饭桌上擎着红酒白酒,吞云吐雾,红口白牙,摇头晃脑,挤眉弄眼,放肆地谈论着“吾师昌耀”“吾友昌耀”。其实,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昌耀,至少没有帮助过昌耀,哪怕是请他吃上一顿大葱白菜馅饺子。
对昌耀最为推崇并给予实际性帮助的,首推青海师大学长燎原大兄。那天在西宁晚报副刊部,他拿出两个精致的剪贴本,一个是他自己的作品,一个是昌耀的诗歌钞本。向我动情地讲述诗人昌耀时,他的嘴唇有些哆嗦,脸庞也激动得变了形。30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的一句话,“这个湖南人将来会了不得!”离开青海文坛多年后的燎原,成了《昌耀评传》这部信史的作者,并成为首届昌耀诗歌奖的评委会主任。
我最早是从零零星星的报刊上读到昌耀诗歌,因为是在那个需要励志的青春期,所以特别喜欢。
大学毕业前夕,1986年5月18日,西宁五四大街书店,我终于买到了他的第一本诗集《昌耀抒情诗集》,青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3月版,3000册印数即便放到现在,也已经相当可观了。首先读的是后记,感觉语言魔幻就像其人其诗一般神奇。“写作年代上限1956年,下界1984年,跨度有二十八年之遥。”“在这样长的时间跨度里(其间有若干年创作空白),我可选送于读者诸君之前的诗作,大体已经囊括于此了。”“且让作品以其自身的存在,接受公众与时光的删汰吧!”昌耀是一个先知先觉者,时光印证了他的预言。
正端详昌耀诗歌馆廊柱嵌名联:“昌化若山极崇伟;耀德雨水同清幽。”忽然听到有喜鹊连叫几声,喜鹊怎么会在雨中叫呢?我们颇感惊奇。同行者小伍说,这是昌耀先生显灵了,他知道你来看望他了。进馆内参观拍照,目暏那些旧物,心里涌起万千思绪。
就在这时,进来三男一女,听口音像是我们衡阳人。一问,果真是衡阳市某单位的,说是刚从海西州天峻县公干归来,稀里糊涂地撞到这里,却不知道昌耀是何等样人。小伍一说我的名字,他们倒是知道,顿时热情得不得了,让在下暗叫惭愧。我指着院内墙上喷绘的电脑体诗歌《哈拉库图》,向他们介绍乡贤昌耀先生,他们也肃然起敬,脸上有了文化的样子。在这样偏远的地方,一天之内不约而同来了6个衡阳人拜谒昌耀先生,也是一件极其巧合的事情。
临走时,我向先生铜像再三鞠躬,想起他一生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不由得话语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