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钩沉
陈宝琛的风骨
发布时间:2017-01-09 编辑:湘声报-湖南政协新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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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札记】


陈宝琛的风骨

◆游宇明


前坐者为陈宝琛


闲暇时,很喜欢读老一辈学人留下的文字。史书大抵是概而言之,而老一辈学人的文字却往往蕴藏着栩栩如生的历史细节。陈岱孙先生的《往事偶记》(商务印书馆2016年5月)里,有一篇文章是专门记述他的伯祖父陈宝琛的,读了让人如临其境。


光绪四年(1878年),满洲贵族都察院左都御史崇厚奉命出使俄国,索还被俄国侵占的伊犁。没想到在沙俄的威胁愚弄下,崇厚未经朝廷授权,于第二年擅自与俄国签订《里瓦几亚条约》。该条约规定:清国收回伊犁城,但伊犁西境霍尔果斯河以西、南境特克斯河流域以及塔尔巴哈台(今新疆塔城)地区斋桑湖以东土地却划归俄属。割了地还不算,还要赔偿俄国所谓“守卫”伊犁的兵费及其他款项五百万卢布(合银二百八十万两)。此条约一出,国内舆论大哗,清政府将崇厚革职拿问,定为“斩监候”。然而,由于沙俄的外交抗议和武力恐吓,不久,清廷居然准备将崇厚免罪开释。听闻此事,陈宝琛与同为“清流”的张之洞先后上疏,请求诛崇厚、毁此约。开释旨下,陈宝琛依然上奏痛陈“在强邻要挟下,太阿旁落 ,朝令夕改”,“耻辱四夷,蒙讥万世”,要求对误国的崇厚处以“人臣不赦之极刑”,对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王公大臣“迟延贻误之咎”,“量以处分”。陈宝琛的上奏虽然没有取得成效,其胆量却令人敬佩。


皇权社会的荒唐事总是像春天的野草一茬一茬冒出来。光绪六年(1880年),慈禧派太监李三顺为妹妹家送东西,违例直出午门,值班守门的护军不肯放行。李三顺回见慈禧,撒谎说他被护军所打。慈禧当时有病在休息,立即派人请慈安太后来寝宫,商议怎样办理此案,并说,不杀护军,自己不愿再活下去。慈安下旨将此案交刑部会同办务府审办,并面谕刑部尚书潘祖荫,一定要杀掉护军。此案在当时备受朝野关注,尽管大家都觉得朝廷处理不当,但无人敢在太后盛怒时进谏。有清一代的名臣、时任工部尚书的翁同龢虽在日记中说:“貂瑾之弊,往往起于刑狱,大臣无风骨,事势渐严”,却也不敢站出来说话。陈宝琛在详细了解案情之后,上疏力争,说如果护军获罪,则“此后凡遇太监出入,但据口称奉有中旨,概即放行,再不敢详细盘查,以别其真伪,是有护军与无护军同,有门禁与无门禁同”,并引述嘉庆年间太监将盗贼延入宫内、乾隆年间太监盗窃库银的旧事,指出“此辈阉寺,岂尽驯良”,千万不可开其骄横之渐。慈禧觉得陈宝琛说得很有道理,只好给护军减刑,并将李三顺交慎刑司打三十板,了结此案。旨下,翁同龢又在日记中这样写“前日庶子陈宝琛……有封事争此”,感到自己“大臣失职”,“既感且愧”。


陈宝琛的这几次上疏,都是直接针对皇家人的错误决定而做出的。有清一代,诛杀读书人与言事大臣是家常便饭,作为一个已在京城为官十余年的人,陈宝琛不可能不明白对朝政说是论非的风险。然而,为了维护皇朝起码的政治秩序与一个社会的道统,他放下了个人的得失之虑,选择了直言相谏。


皇权时代,做官被视为光宗耀祖的极致,陈宝琛自然也在乎职位,但他坚持一点:不搞拉拉扯扯。宣统三年(1911年)六月,陈宝琛被补授为山西巡抚。清代的巡抚是一个很有油水的岗位,一年得二三十万两白银的贿赂易如反掌。当时,庆亲王奕劻担任首席军机大臣,在朝廷呼风唤雨。外放的大员除了奏谢简授外,都得去拜谒军机大臣。奕劻贪财是出了名的,有人事先提醒陈宝琛:拜见庆亲王,须备一份厚礼。陈宝琛不听,奕劻果然非常不高兴。在一次讨论为小皇帝配备老师的会议上,他极力“推举”陈宝琛担任,并建议改派陆钟琦任山西巡抚。于是,陈宝琛被任命为山西巡抚不足一个月,就改任毓庆宫授读。陈宝琛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帝师”一做就是二十年,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溥仪不顾他的劝阻,执意当日本人的傀儡,他才离开。


年少成名的人往往对某个时代有特殊的感情。陈宝琛生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咸丰十年(1860年)考取秀才,时年12岁。同治四年(1864年)参加本省补行甲子乡试,成为举人。四年后赴京会试,中进士。由翰林院庶吉士到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衔,只用了十五年。那个时代的陈宝琛不太可能认识到学衔、官位都是公共资源,一个人得到了,是社会的一种认可,而会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源于“皇恩浩荡”。既然觉得皇家人待自己不薄,他自然希望自己做个好官,心清身正,并阻止别人破坏社会的基脚。


陈宝琛出身于一个士大夫世家,先辈都是读书入仕,其曾祖父做过刑部尚书,祖父当过云南布政使、父亲担任过刑部主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儒者精神,无时不在激励他做一个有操守、有担当的官员。做闲职时敢于进谏,做地方实权派时不屑于以金钱保官,都是这种心态的反映。这样的人,你要他保皇绝对没问题,让他做一个皇权旁边的木偶,面对荒唐的专制政治默不作声,则很难。


读史书,常常看到一种做法:对政治上激进的人物,某些人千方百计渲染其品质的高尚;对政治上保守的人物,往往有意无意贬低其操守。其实,这是不符合历史真实的。王安石变法动机不错,如果原原本本地按照新法执行,北宋一定会变得比较强大。然而,参与变法的吕惠卿、章惇、曾布、蔡卞、吕嘉问、蔡京、李定、邓绾、薛问等等都是奸邪小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名列《宋史》奸臣册。这些人确实推行着新法,却在权力运作中以权谋私,使新法的声誉一落千丈。曾国藩始终站在清朝统治集团一边,因为他平定太平天国,腐朽的清王朝苟延残喘了数十年,政治上是保守的,但曾国藩的个人操守不错,他为官清廉、非常勤政、待人真诚。


陈宝琛其实也属于曾国藩式的人物。在政治上是一个典型的“老古董”,民国建立之后,他曾对人说:“民国不过几年,早已天怒人怨,国朝二百多年深仁厚泽,人心思清,终必天与人归。”甚至到了清朝被推翻二十年后,还希望溥仪有机会复辟。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操守上,却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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